念山
赣地多山,只是山不同于蜀地难于行路,海拔大多千米上下,且自有其钟灵秀美之态。
父亲的故乡就在山窝窝里,名字就叫“山下”。印象深刻的是儿时回故乡,汽车总在山间绕啊绕,绕个没完,等到屁股都颠木了,山壁横生的枝条不时划过车窗,就知快到了。
堂伯的屋旁有条小溪,溪水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山泉水,一路蜿蜿蜒蜒、淙淙而下,每隔一段落差就形成一个小水坑,水深大多刚好能没过小腿肚子。临近的人家便用这水洗菜做饭,洗衣则要到下面的大水塘里去。水坑里有透明的小虾,灵活得很,用手是抓不到的,草间的石缝里还有些小蟹。自然,这些小水坑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在大山更深处的大姑家,村旁水港里的山泉水水势则大了许多,清浅澄净的泉水激流般在乱石间一路喧响,长长的水港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白石,在灿阳下熠熠生辉。我一直不解这些白石是如何聚在这港里的,或许是古早时期一次剧烈的山崩,山石滚落于此,后又历清川澹水千万年不断的冲刷和浸润而至吧。
山谷里青葱笼翠,墟落白衣袅袅,田夫荷锄而至,相见话语依依。这闲逸的田园牧歌,自然让山外来客徒生羡慕,但其中的辛苦亦是可见的。山垅里几个村落唯一一条通往十多公里外公路的路就是港堤。那时,大姑沿着港堤送别来访的我们,她不停地抱怨爷爷把她嫁得太远了,爷爷拉着我和弟弟,只频频说:“回吧,回吧。”大姑一边拭泪,一边不停地问:“什么时候再来?”我已三十余年未再去了,大姑也没了三十余年,变成了港堤上的一个小黑点,和港里的白石一起停在那山谷里。

有山就有寺。“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后来呢?”孩子问,“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后来呢?”“从前啊有座山,山里呢有座庙,庙里头哇有个小和尚……”孩子慢慢睡着了,后来,他长大了。这个从小耳熟能详的故事开头,“后来”则如是山顶上的云朵,变化无穷。
的确,中国人的寺庙、道观多爱建在山上或山脚下,或许是那里与天更近,更利于修行。这些寺庙道观通常比较简陋,或藏于深山,或隐于翠竹,有时,从远处就能看见山寺的翘檐孤零零地挂在高高的绿壁上。待月上中天,一壁莽莽的幽暗中,只一点昏黄的灯光若隐若现。那黄光似一根根丝线扯出了我小小的忧伤,挂在碧落的星辰上——那寺中人该是多么寂寞啊!如今,我想知道该有怎样的一颗心灵才能够包裹住这份巨大的孤独。
沉默的大山自有隐秘的力量。
山寺的香客主要是附近的居民,为自己或亲人祈福。小时候,爷爷就背着我去山上礼过佛。这福祈得来祈不来不提,这祈的人和被祈的人心倒是温暖的,他们告知天地神明的是他们对己对人的爱。
山雾绝对是奇观。起雾时,从平地遥望群山,那雾时常似一青白的薄纱层层缭绕在群山的半腰,一座座山尖似飘浮在空中,古人所云“蓬莱仙境”大抵如此吧。若在山上,看云雾慢慢袭卷上来,在脚下弥漫成云涛雾海,则似在仙境之中了。云雾慢慢爬上你的脸,站在你的睫毛上,凝成细细的水珠,浸润了你的眼,你的肌肤,也浸润了山林,将一份空灵之气嘘进山中的万事万物里。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
故乡的茶就直称“云雾茶”。我虽不懂茶事,但这片树叶如同“从前有座山”一样,早已长在我们的心底了。当我两脚酸软地站在高山茶园上,望四周一面面浸没在云雾之中的茶林,不由得感叹自然与先人的恩泽,也略略体会一点茶农的辛苦。待下山再次捧起茶杯时,滋味便觉着略略不同了。

站在高山之巅,若是晴天艳日,便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在胸中涤荡。若是雾天,前也茫茫,后也茫茫,天地悠悠,只余你周遭一点清明。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只是无数个偶然中的偶然,结局却都归于必然。然,幸运的是你站在了这里,见证了转瞬即逝的一刻永恒。
遗世独立,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记得从前四五月时,总有村妇,清晨挎着竹篮上山采摘野栀子花,然后走街串巷,喊着:“栀子花啦,野栀子花。”便有女孩迎上去买上一枝,别在衣襟上,或压在书本中,也有女孩别在长辫子的发梢上,那幽幽的清香,混着少女的娇美,甚是美好。此后,那种美好我再无觅得。时间与空间总会赋予美以特别的痕迹,如同过山风,倏然飘过,再不重现。
再稍早些时日,有时还会遇见卖兰花的,“空谷幽兰”的美誉绝不是虚浮的,它属于君子,有几人配得?语言自然是描绘不出,便不费言了。
只是,那时,我更心念娇艳的玫瑰,喜欢花圃里争芳的花朵,喜爱公园里轻漾的小舟划过人工堆砌的山丘,以为那是幸福的象征。
人对事物的认知如同爬山一样。
如今,我仍喜欢娇艳的玫瑰,喜欢花圃中争芳的花朵,喜欢行走在公园里修葺别致的小道上,它延伸着,延伸着,一直连接着远方多崎的山路,融入苍苍翠微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