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陇头送白骨
“我回来了,阿钦莫图(笑容比太阳还要明艳的姑娘。)。”苏青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的刻像没你好看。
这冰冷的触感,就像那天我抱起你发硬的身体,轻的像素绢,轻的好像不存在,轻的一抖你就会从我手中溜走。 苏青阿平静的诉说着,而慢慢攥紧拳头。
二十年前。
转眼这些年过去了,桃池庵不在了,那些人也不在了。时过境迁,善良的人也做了恶,软弱的人成了鬼。原则啊,良知啊在现实的铁蹄下一触即碎。你的正义,廉价的抵不过一口饱饭。你的坚持和游说,没有刀子来的更直接。这个世道变了,信仰和原则成了远在天际的东西。但是啊,我也有我的坚持,有我必须要守护的东西,不惜搭上性命也要保卫的东西。哪怕千夫所指,受遭人唾弃。
所以,我才会恳请你青阿,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一定要,一定要杀掉那个人。他不死,整个静安府就没了。这座城也没了。就像桃池庵一样,灰飞烟灭,再也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桃池庵,我不能再没有静安府。
就算你不念我,你还记得顾白,顾青吗?他们是因为你才死的啊!明明之前已经受过那么多委屈了,死前还受了那么多折磨。不忍心看你在笼里受苦,不忍看你死,冒死为你盗剑。狠心放走你。后来东窗事发,他们被吊死在庵前的那棵大槐树上,三天三夜,身子都被太阳烤干了。
他们才13岁啊。我抱着他们的尸骨,我都不敢想,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轻到这种程度,好像一阵风就会吹成粉末。可是他们不后悔,他们信你。他们都赌你赢!赌你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桃池庵里的人都是背负亡者的残愿活下去的,他们人生就定格在身负血海深仇的那天,之后的日子都是复刻仇恨而重复,每天痛苦的活着,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没法原谅自己,也没法原谅仇人。整个世界冷冰冰的,没有人会来迁就自己。每晚相拥而眠的复仇的执念,冰冷的仇恨。只要能雪恨,杀死别人也不要紧,杀死自己也不足惜。所以他们抵死不松口。他们当时还只是孩子啊,究竟是多深的绝望。才会做到这个地步。
“顾青,顾白。都是过去的往事了,他们也得以瞑目了。世上的仇恨从来都泯灭不了,无论你杀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仇恨还是一样多,不会增加,不会消减。只是从一方转移到一方。以前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背负所有的仇恨好了。我来实现那些丑陋的愿望,大家就能都幸福的活下去。但是没有用,我只是成了他们转嫁仇恨的工具。尸骸累累,人性依旧没变。该死的还是死了,命不该绝的还是能苟且。杀人从来都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延缓事态或者激化事态。学会原谅,放下执着。才能泯灭仇恨。可这多难啊?自己所亲所爱的人被人屠戮的苦痛哪有那么容易释怀?既然做不到,我杀再多人也没意义。
“你不再杀人,那现在的你又算什么呢?那些被你杀掉的人又算什么?因为你的觉悟他们的死就能得到释怀吗!你就能取得他们原谅吗?他们中有哪个是真真切切的求死之人?你收走了他们生的权利,现在说自己做错了,想求心安。你配得到那种东西吗!剑客的命运不就是握紧剑直到交出命的那刻吗?比起活下去,你身负的盛名更重要些。这不才是身为剑客的追求吗?让人望而生畏的强者。你还是和那个桃池庵里的你没什么两样。懦弱又天真,遇到难题总想着逃避。
“那你可曾又记得?桃池庵三里坪的那棵桃树呀。那时我和你多年幼啊,你就向我许诺,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何欢相带?“
”真是年纪大了,就爱回想过去顽劣的事迹,打心眼里想要是那时候自己能够聪明点,不那么固执和倔强,现在是否会心悦点?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抱歉,青阿,跟你说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但我想说。琴一话风一转。那时剑你都提不稳,剑决也记不住,都嚷嚷着自己以后一定会改变这个世道。你会做成一番大事业,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你的名字。
如今信侯大军压境,能深潜入府邸,刺杀他的剑客只有你啊。只有那把墨锦才有机会。你不为天下苍生,不为故人,不为我,青阿。纵使静安府有万般罪过,纵使它负你血海深仇,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无辜的人。他们本可以和爱人长相厮守,却要天人永隔。他们本可以母慈子孝,共享天伦,如今却要奔赴血海,直面杀戮。又会衍生多少仇恨?他们的遗孤是否有第二个桃池庵来安身?那么多生灵就因为你的任性,有了截然相反的人生。杀掉林信,不正是成就你自己的时刻吗,年幼的你想的明白的事情,怎么大了反而糊涂了?反而分不清主次利弊了?”
琴一呐,你还是这么迷人,让人癫狂,把人推向绝路还说的这么义正言辞。那些虚名只会让我痛苦,苏青阿是虚名,噬罪人是虚名,锦墨是虚名。他们想要,杀了我,拿走就好了。至于那些年少的誓言,忘了吧,谁没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长大之后才知道生命的可贵,我不想死。
对了,我也遇到我想要守护的东西了,她是个和你截然不同的姑娘。她不像你总是阴晴不定。让人猜不透你想要什么,怎样你才会开心。总是让人要小心翼翼的维护你,迁就你。像是把玩一件珍贵玉器,生怕失手打碎了。而她不一样,什么东西都摆在脸上,不遮掩什么,我以前觉得她这样不对,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人,也容忍不住她。于是用你的那套套用在她身上,管教她,发现完全格格不入。她只是她自己,是个自由又散漫的人。走在街道上有时会欢快的奔走,头发一跳一跳的,像是藏着春天。她的头发很好看,乌青柔顺,但又懒得梳理。怎么管教也不听。她的琴弹的很糟糕,糟糕到让人怀疑人生。手指勾勒琴弦时,那种认真的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笨拙的样子,嘴唇不自觉的紧抿起来,让人发笑,自己却浑然不知,会像小鹿一样看着你,毫不自知的问你好不好听。不会用恶意去揣测他人,会和不进油盐的流氓讲道理。我觉得很可笑,对这些人,揍一顿不是更直接一些嘛。久而久之,我也被她带坏了。变得天真了,冷硬和克制得不到真正的安心。等不到那种东西的人是你才对。
不过,你说的对,这世道的确该死。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我能做的,仅仅是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能够从我手里夺走少一点。如果他要生抢豪夺的话,那我就跟这个世界拼命。那些无辜的人,这次你软弱了,求助别人,有人帮你解除了危机,那下一次呢?连守护自己珍视东西的自觉性都没有,被夺走不是理所理当的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看管好才行呀。
时候有些晚了,我该走了,琴一,好好珍重。”说罢,苏青阿起身,抖了抖衣裳,转身离去。
穆琴一急忙站起来,冲着苏青阿的背影大喊道:“傅青池是被林信杀的!你就不想为他报仇吗?”
苏青阿惊愣在原地,缓缓的回过头,故作镇定的说道:“怎么会。他们之间哪来的瓜葛?而且师傅如若真是被他所杀,你怎么会现在才说,你骗我!琴一。”
“我没有。”琴一吸了吸鼻子。委屈的说道,梨花带雨的样子惹人心怜。随即又变得冷漠起来。
“我只是不想再伤害你了,青阿,我实在不忍心毁掉师傅在你心里印象。我也希望你一直尊敬他。就像我往年那样,觉得他是这个世上的完人。”可惜,他不是。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为了保全那个不属于他的女人,他念念不忘接近一生的女人,献出了潼关的地图。潼关三洲皆生灵涂炭,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夜之间被攻破,无数人在睡梦里就丢了性命。身高高过一马鞭者斩,妇女就收作女婢,一时间,全国哗然,傅青池他也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他也想补救过。可还是不敌林信,身死贼手。什么都没有改变。却把整个国家推入了水深火热中,造成这一切的是你敬爱的师傅,他是这个世界的罪人。纵使他死千次百次也不能弥补。子承父业,作为他最得意的门生,你不该替他做些什么吗?救命之恩,授业之恩,养育之恩,你该用什么来偿还?
苏青阿一言不发的听琴一讲完。拧紧了眉头,师傅于他,授业解惑的良师,确实给了他父母时候最为安稳的三年,是他最为贪恋的三年旧时光,他一度以为自己离开那里就再也得不到安稳了,可是好不容易,他想安定下来了,去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和水巾了却余生,却料不到命运提前敲响了他的门。
“我答应你,琴一。”苏青阿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的吐出来,攥紧拳头说道。
“这可能是我能答应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可以和你厮守到老,琴瑟和鸣。到头来都是我痴人说梦,你想要求的太多了,不是我这样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能够满足你的,你放不下你的恨,你的天真烂漫,在你的亲人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就不复了。不过没关系,我一度以为,你还有我,有琴规就够了啊,我们同样可以坦荡的活着,只是最后成了笑话。这么多年来,我原本存了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机会,如今见上面了,却是生死诀别。那些东西反倒说不出口了。只希望你无恙。”
“你何时启程?”琴一问到。
“两日后”青阿回应道,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缘来客栈,
“水巾,你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先回安无镇的青馆。我一定会回来的。答应我,你不要哭,除非我死了。”
水巾紧紧攥着青阿的手,指甲几近抠进肉里,逼视着青阿的眼睛。“你一定要回来,只要你回来,我以后一定听话,不嫌你唠叨啰嗦迂腐脑子转不过弯,容忍你的隐忍,你的脆弱,我们一定能够可以圆满,我们明明已经经历过生死,这次也一定可以。我们可以得到善果的,一定可以。”
“当然了,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我就行,就当我远赴一场宴会,饭总会吃完,我总会回来。”青阿拥她入怀中,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信誓旦旦的说道。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至今水犹寒。你此番前去,要多加小心。琴一叮嘱道。
“知道了!”青阿不耐烦的跟她摆摆手,骑马离去了,终已不顾。
苏青阿走在永和桥上,步子缓慢又沉重,右手贴于腰际,轻抚着剑柄。再前方就是信侯的行宫了。巡逻的禁卫被调走了,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宫里的长信灯忽明闪烁。苏青阿的右手微微颤抖,急忙按捺住紊乱的内息,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拔剑了,他的目标是有着狂血的林信,狂暴状态下的他曾手刃三百人。仍没有疲倦,反而越发凶狠,普通的白刃无法对他造成损伤,虬结如树根一样的肌肉坚硬的像石头,两百步的箭镞射不穿。他根本无需守卫,那些东西只是摆设,他们反而限制了他的行动。
离行宫越来越近了,苏青阿像只猫一样 显得格外机警,身体紧绷。 完全没有平时懒倦和慵懒,厚重的夜深不可测,周遭难测,杀机四伏。苏青阿努力维持平稳的心境,心里却怕的要死,他到底还年轻。他还有牵挂,有没能完成的心愿,所以不能坦荡的赴死。他想丢掉刀剑,扭头就跑,谁都追不上他。回到那个破败的安无镇,去见那个在等自己回去的姑娘。他会打开那扇斑驳的门,看见她端正的坐在那里,身着红衣,绾起青丝,头上插着舒服的簪子,露出素白细嫩的脖颈,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她会满不在乎的说,你回来啦。”却掩不住眉梢的笑意。
她也会撒娇,“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我每天都会梳头。等你回来。”自己还没有陪她去过不落草原,亲切的唤她一声阿钦莫图。没能和她去日暗雪山,去探求是否真有雪怪。她好奇心重,就喜欢这些稀罕玩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青阿轻吟道。
青阿想起了他的一个梦。梦见暮年时的自己 佝偻着背 衣衫褴褛 走在一条去往地狱的泥泞路 一生的罪恶 一帧一帧浮现 童年的乖戾 少年的孤傲 中年的荒唐 如刺刃 似冰锥 割破时光 血脉贲张 生途淬凝为尘, 风吹即散。可是往来光景尽是虚无。 浅笑轻颦 梦不过一场落花。
想起自己改变命运的那刻。埋在死人堆的三天,滴水未进,仿佛灵魂逃离了躯壳的绝望。那些杀掉自己熟悉的人一直在找,还在找。究竟有什么是值得用生命和鲜血去换的?他不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太弱了,这就是不幸,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当事人无能为力造成的。
渐渐的,他听不见那些人抢砸的喧嚣声,不绝于耳的咒骂声。只有嗡嗡的声音,苍蝇在尸体上游迎的声音。压在自己身上奶娘的尸体,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变得松弛了。冰冷坚硬的骨骼有点咯,能够清晰感触到,她是真真正正的离自己而去了。不是那个有血有肉,能够宠溺娇惯自己,为自己掏心掏肺的人了。她对自己最后的关心在被铁器贯穿身体的时候就到头了,扑在我身上,压的我喘不过气来。紧紧的护住我,不让我发出声响,慢慢的,力气慢慢的消去了,她轻轻悄悄的告诉我,你一定要拼命的活下去。”她的声音轻若细蚊。
终于她再不能动弹了,我也不能。我动也会死,像她一样,那她的努力就白费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一次不能辜负她的时候了,她没有机会再原谅我了。她用她的所有换的了我生下去的权利,苟活于世,或者马革裹尸。我要活下去,不要再做那个无用的自己,我要成为世之强者。
再后来,授予自己技艺的人来了,他杀光了那些恶人,果决又冷漠。那些之前娇纵蛮横,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却只能借助吼叫来握紧刀柄,来退却对死亡的恐惧。喊着可笑的口号冲锋陷阵,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他们当然不足以被怜惜。傅青池冷漠的收割着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哀嚎吵醒了我,我意识到我可能得救了。我睁开眼,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光景。他们在厅门处展开了最后的攻势,像负隅顽抗的虫子,傅青池划过他们的身体像划破纸片那般随意,光影交错,看着自己的仇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为首的那一人。垂着身体握着刀气喘吁吁,刀尖支着地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之前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腰腹上的伤口汩汩的淌着血。之前盛气凌人的阵势荡然无存。就像落水的败狗啊。
他还在恶狠狠的咒骂。傅青池没有搭理他,他再呼唤着是否还存有活口,仇中流抓住这个痛脚不停地嘲弄傅青池。“太晚了,这些人已经死了三天了,他们的尸体狗都吃不下去。”
傅青池没有理他,依旧在呼喊,呼喊到自己都觉得绝望。”
“你还在侥幸有人能装死活下去吗?那些想活下去的,他们抱着我的腿哭着喊着想要活下去,看着这些显贵们像畜生一样渴求我放过他们,想活下去。他们之前叫我们走狗,狗奴才。现在却跪着磕头,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吗?我告诉他们砍下他们至亲的头,剜下他们的肉,熬成汤,喝下去。就放过他。 当然,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看着他们有的老泪纵横,悲恸的哀哭,眼泪像决堤的坝。有的咒骂我不得好死,可我早就知道呀,做我们这个行当的,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我们的命哪有他们金贵?我们的命还不如主上心爱的鹦鹉值钱。看着满口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的人呐,颤颤巍巍的拿起刀,喝到一半再把不住碗,跌跌撞撞的狂吐,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癫狂的惨叫。原来他们和我们一样啊,没什么分别,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什么正义?活下去就好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报仇雪耻都是扯淡。要是能活下去就好了。可我怎么会让他们如意?我喜欢看着他们最后的希望破灭,破口大骂,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是真的舒心啊,然后我会慢慢的把他们杀死,想想,还不如之前痛快的一刀。不过就算有没发现的,三天也足以饿死了”
“你们真是禽兽不如!杀了你都便宜你了。”傅青池举剑欲刺的时候,苏青阿终于推开了压在身上奶娘的身体,他们惊愕的表情里,满身血污的苏青阿摇摆着站定。眼神却像藏着狮子。狂热的怒意像是要点燃自己。傅青池激动的冲上来一把揽住他,说。一切都结束了。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苏青阿冷冷的看着仇中流震惊的神情,他一边叨念着不可能,不可能,一边止不住的后退。颠坐在正堂家主的位置上。
“还没有结束,他的狗命我亲自来取。”苏青阿掇缩拾起在侧厅的素月。这是父亲为母亲打造的剑。剑身细长,白玉打造的剔透的剑柄,剑格中镶嵌这一块碧玉,里面镌刻着素月两个字。苏青阿拔起剑,哀嚎着冲上去,想把他砍成肉泥,结果第一剑扎进去就拔不出来。他狞笑着,举刀欲砍。苏青阿怔怔的愣在原地。自己就要死了吗?明明才感受到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啊。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的器量只有如此吗?这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残影掠过,自己就被抓住领子甩了出去。疾驰的飞剑贯穿仇中流的胸膛将他定在椅子上,剑身入墙三分,气浪震飞了几案。仇中流的身体陡然僵直,虎目圆睁。龇牙咬住牙关也阻止不住鲜血从口中冒出。仇中流的右臂在空中定格,“当” 他的武器从手里脱落,他身子往后一靠,再没有了生气。傅青池将倒在地上的自己搂在怀里,轻声说道,今天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没人再能伤害你。听着傅青池不容置疑的语气,苏青阿感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就这样,苏青阿随他回了桃池庵。
刚进桃池庵时, 犹记那些人惶恐的看着满身血污的自己,掩藏不住的嫌弃和敌意。实质性的恶毒目光。只有琴一,孤冷的样子,睥睨旁人。慢慢走近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因为我们是……家人呀。”
青阿扑进琴一的怀里,哇哇的哭了起来。家人被屠戮的时候,他没哭,因为那时候哭,暴露了自己的软弱,那些恶狼也丝毫不会怜悯,只会把自己从尸堆里拎出来宰掉。被搭救的时候他也没哭,他当时万念俱灰,所有感官仿佛都失效。被他们刀子般的眼神和毒刺一样的猜忌扎到,他也没哭,自己这个时候哭了,好像自己就低人一等,天生是个弱势者,被多舛命运打败的人。要哭着求着希望他们理解,渴望得到他们的搭救。青阿脆弱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但此刻,自己心里的委屈像倾泻的山洪找到了决堤口。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他遍地凌伤,毫无招架之力。家族覆灭的血海深仇压的他稚嫩的肩膀喘不够气,对未来的恐惧,身世浮沉的无力感。
“到了桃池庵,我们都是一家人。”女孩拍拍他的肩膀慈怜的说道。青阿心里升起一阵失望,一阵苦涩弥漫在心头。还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结果是众人一口说辞罢了。这么可爱的人啊,怎么会对自己青睐有加?我到底有多胆小怯懦,居然需要一个女孩子来保护?我,一定要变强,不会再有人从我手中夺走任何东西了,青阿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许下了这个曲折的心愿。
还记得落魄的从桃池庵逃出来,褴褛的,碎成细条的衣裳和结痂的伤口,带着亡命天涯的惘然。七天的逃亡,从家传地窖的剑池里捧出那柄剑。抱在怀里痛哭时候的模样,真像溺水的人抱住能拯救他的浮板。没人愿意保护我了呀。”青阿痴痴喃喃着,褴褛的,碎成细条的衣裳和结痂的伤口。以后愿意陪我不会背叛我的只有你啊, 井墨。
井墨像是回应青阿的悲伤似的震荡着沉重的剑鞘,发出蜂鸣声。像是母亲对历经沧桑,看尽人世百态的游子归家时的安慰声。自己和剑的羁绊,就是那时产生的吧。能够相信的,只有手里的刀剑。握住手里的铁,像是能够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才敢喊着豪迈的誓词跃踊战场,晚上入睡才能安心。铁器的警示不会有偏差也不会有背叛,像账房先生手上的算盘一样可靠。刀剑才是自己的手足。回想自己窝在娘亲的怀里,娘亲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眉眼,略带无奈的抱怨道:“人呐,这一辈子难免要委屈自己来满足别人,有时候,欠的恩情重了,命也会搭上,所以青儿,你要记住。恩情这东西不能随便欠。欠下的一定要还。”从漫长的回想中清醒过来,青阿摸了摸自己的眉,还想感受上面还残留的余温。
这样我就安心了啊。苏青阿摩挲着剑柄,拔剑的手逐渐平稳。心也渐渐地沉稳下去。伏定在林信的行宫橼木上,虔诚的喃喃自语到。各色感官被最大限度调动起来。定睛能看见内墙上破碎的流瓦,侧耳能辨识呼啸的风向中振翅鸟鸣的位置。深闻能嗅出残留下的饭香,朱烛味,胭脂味。整座行宫不设防却密不透风,找不出破绽,无处下手。苏青阿能做的只有等待,等那一个契机。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进去了一个侍官,门外只留守着两个侍卫,苏青阿意识到机会来了,摸出腰间的短刀,趁着夜色从梁柱上滑下,动如疾风,直取咽喉,刀刃划入柔软的脖颈,捣毁一个侍卫的声带,紧接着左手死掐住他的下颚,夺去了他发声的机会。并顺势往自己身上一拽,在杀死第一个侍卫后,苏青阿来不及拔出短刀,拔出短刀会有声音,或者拔出后,他会因为血液卡在喉咙没法呼吸而发出哽咽的声音。于是苏青阿的右手两指从另一个护卫的嘴里贯穿而入,用指尖的刀片割断了他的气管,再快速抽出合住他的嘴,在他将要倒地的时候将他扶住。一瞬间,苏青阿精准的夺取了两条生命。再处理掉这两人之后,苏青阿狂莽的心跳也趋于平静,他冷静的从腰间拔出素月,双腿成半弓步,左脚在前,身子下伏紧贴膝盖,右手持剑背于后侧。深吸吐纳,是古传的凝气之术。
凝气之术,是一种蓄力的技法,通过调息来存储力量,将力量从大地经由全身集中于一点,是瞬杀的技法。他静默弯曲的身子像灌注的铜像,伫立于海岸的礁石。他在等,他在等这信宫打开的那一刻,就是决出生死的时候,全身而退还是殒身于此?苏青阿心里有些着急了。一个杀手,重中之重是冷静和精准,因为你压根可能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就算你刺杀失败,侥幸不死,被认出了身份,也自会有行当里的人灭口。但苏青阿不是个杀手,他是个剑客,同样是杀人的伎俩,只是他光明堂正一些罢了。
就在门透出一丝微光的时候,苏青阿动了,他不再甘心只做一块静止的礁石,他阔步向前,是要——斩海!他一脚蹬开这层遮羞布,蹬在侍官的胸膛上,震飞了两块门板。但这些还是没能阻碍他的步伐,登转,回身,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手一点将剑掷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没有一丝拖沓,离手的素月就像划破天际的一道天痕。直取林信的咽喉,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掷出素月后,凝气之术二阶暴发,地砖承受不住苏青阿给予的反向力裂开了缝,苏青阿暴跳而起,灵逸迅猛的身法,十米一步,始终保持着与脱手的素月一步的距离,在阶下时,苏青阿腾跃而起,一脚蹬在雕栏上跃起近三丈高。半空中,苏青阿双手拔出系在背后的锦墨,旋转半圆以后全身的力气和全身的重量全都灌注在剑上,直立劈下。
“青儿,这世间最可怖的刀法不在乎你究竟有多精妙,多曲折,灵逸。最可怖的是挥刀人的决意,心意已决,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能义无反顾,那奔腾的杀意,比任何招式都有效直接,那是世上最圆满的满月。”父亲教导道。三年一刀,一千多个日夜的凝为这纯粹的一刀,世上在无这般澎湃的杀意,这简直是诸神的震怒,刀劲卷起劲风将桌案上的蜡烛刮灭。“裂日!”苏青阿一声呼啸。此刻素月正越过几案,直逼林信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林信拔出案头的苍月,一刀将素月斩落,几案被震的粉碎,林信狂吼一声,体内的血液像江水一样奔涌,力量如烈焰般舔舐他的每一块肌肉。在狂血的加持下,林信达到了人类几乎不可能的极限,强行克制住刀锋即将落地的惯性,将他提起来,迎着苏青阿一刀,在离头顶两寸的地方接住了着开山裂地的一刀。如山岳般的重量倾注而下,狂血的林信也硬接不住,只是那一格挡给他争取了些许反应时间,将头向左偏离了两分,直刀劈下,深入林信肩头两分,再无法再近一步。
和林信野兽般的眼神对视,苏青阿心底也升起了一丝寒意。借着林信反击的惯性向后弹起,越出三丈远,往地上一滚,左手已经把林信斩落的素月拾起来了。
林信也从王座上站起来,暴涨的肌肉撕开了身上的华服,再无半点优雅可言,肩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从地狱出来的恶魔。林信从身后拔出鬼泣,五尺长,巴掌宽的重剑,血红的眸子直逼苏青阿。
羚羊般的弹跳力,苏青阿只感觉自己的眼际被一团阴影笼罩。苏青阿一个滑步后撤,碰的一声,先前苏青阿所处之地三米开外的地砖被击的粉碎,苏青阿还来不及庆幸,又是一波暴风雨般凛冽的打击已经席卷而来。
几次短兵相接,苏青阿感觉体内气血翻腾。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痛。苏青阿被逼近柱子时,林信一个腾越,鬼泣以劈天盖地之势袭来,剑声低鸣,猎猎风声好似风雷阵阵。苏青阿避无可避,只好硬接,左手的素月硬抗鬼泣。“铛”的一声,素月像根树枝被摧枯拉朽的折断,斩断迸出的剑尘让苏青阿一呆,晶莹剔透耀眼的样子,真像那漫天星辰啊。苏青阿左大臂被削中,身子斜飞出去,像只在空中被折断鸟翼的大雁。
苏青阿满身血污摇摇晃晃的站立,左手垂吊在半空中,右手持着锦墨支着地才得以站稳,刚才那场恶战让苏青阿元气大伤,左臂已然残废,之所以还完好的长在手上,除了素月的硬接,还多亏了中庭之柱的的缓冲,不过柱子上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怖刀痕。
没办法了,再不用那个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她还在等我。
苏青阿将鲜血滴落在锦墨上,嘴里念念有词,锦墨剑身上的铭文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火红发烫,它的影像,咒文像蝌蚪一样游过剑身走过手臂,游走在苏青阿的全身,一支分流游进了苏青阿的眼睛,苏青阿瞳孔陡然放大,眼角流出两行墨泪,谁也不知道他在最后清明的一秒看到了什么样动容景象,苏青阿在此刻就已经死掉了。之后整双眼睛变得漆黑如墨,不带一丝生气,透着阵阵让人胆寒的鬼气。乌黑的头发像蛛丝一样蔓延生长,束发的带子从头上滑落,原本秀气的面容变得扭曲,咒文在脸上若隐若现。要战胜恶魔,自身也需成为恶魔。。。
林信也感觉到了对手的危险,率先强攻,刀过之处,苏青阿已不见人影,形同鬼魅般出现在林信的身后,林信回首一刀,两兵相接,苏青阿飞出几十米开外。但又一息之间出现在林信的面前。单手持剑的苏青阿面对手持双刀的林信竟然不落下风,诡异的身法游走在林信的周身,给他留下了几道小的创口。咒文的辅助已经把苏青阿的肌肉强度和速度提升到一种恐怖的地步。
又是一个照面,林信一个横扫将苏青阿击飞入空中,苏青阿将锦墨横叉入庭柱,幽幽的悬挂在柱子上,像挂在树上的秋千一样来回摇摆,一面冷冷的看着林信,没有丝毫表情,苏青阿挂在剑上轻盈的样子真像自缢的女鬼。黑色瀑布班的头发垂下有种奇异的美感。苏青阿将剑从柱子中抽出,像是被冬风吹落的枯叶徐徐落下,无所依托的样子在雨中打着旋的银杏叶。再平展身子,旋转着一剑落下,势头极快,林信慌忙一档,而苏青阿却已一种奇异的姿势停在半空中,林信操起左手的鬼泣想将苏青阿在空中拦腰折断,苏青阿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右脚踩在林信的臂弯关节处,硬生生将他的剑头压落几分,林信暗暗使劲,剑头一分一分靠近苏青阿的脖颈,于是苏青阿借劲再次窜向天去,像一支黑色的利箭,
惊天十八剑!剑势快所疾风,疾劲的剑气将屋顶的流瓦都揭落去,柱子上的朱漆被撕落了些去,在空中蓄力完毕的苏青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而下,带着漫天的剑幕,将林信笼罩其中,林信双刀横跨,旋转起来,宛如刀剑陀螺,越转越快,须发扬起,每一次挥动的苍月鬼泣的都仿佛带着赫赫风雷。随着一声暴响,林信为中心的十步之内的地砖都被劲风掀起,十丈开外的地砖无声裂开了缝隙,苏青阿沿着刀锋滑落,贴着苍月的刀刃落下,在林信双手大开的时候,扑入林信的胸前禁地,将锦墨送入了林信的怀中,只见苏青阿再向前踏出一步,使劲全力将林信推出,林信像个破洞的炮弹一样直飞出去,整个人钉在了柱子上。
“解,”苏青阿嘶哑的吐出了这个字,像是用尽了平生全部的力气。力量像潮水一样离他而去,无力的像脱了水的海绵,他倚着另外一根柱子成簸箕状坐下,喘着粗气,看着林信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林信被钉在柱子上,丢下手里的苍月去拔锦墨,他以为只要拔出锦墨,狂血带给他的强劲的回复力能够再次脱险,可惜这次他失算了,锦墨是把必死的剑!林信的右手一碰上锦墨的刀柄,就像碰上了烧红烙铁一样烫手。此时,锦墨的咒毒也开始发作,咒文从剑身弥漫开去,像是滴落在水杯里的一滴墨汁,而林信的身子就是杯子里的水,之后在林信的伤口附近生出了黑色的蛛丝状的线,一点一点蚕食林信的身体,林信低吼着,去拉着胸口的锦墨,锦墨牵扯着黑丝是怎么也拔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林信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咒毒也弥漫了林信全身,黑色的蛛丝将林信团团罩住,锦墨吸走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一代枭雄林信就这样陨落。噬魂锦墨,是一把恶毒的剑,激活状态,被他切割过的伤口不会再愈合,若是被它刺中,咒毒发作,必死无疑。哪怕是剑的主人,并且要催动锦墨,需要使用者透支生命力才可以。所以一度锦墨出世以来,它就是天下杀手垂涎的神兵,使用它的主人大都像樱花一样在极盛的时候凋落。因为危险,因为恶毒,最终被人尘封,埋藏在苏青阿祖传的剑池里。是一把会带来不幸的剑。
“水巾,恐怕这次是真的要失约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苏青阿看着门口黑压压的禁卫军,仰天长啸“宁山隐士苏青阿,幸能诛贼,不辱使命。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三年后,安无镇。
四月,雨。天像缺了口的酒杯摇晃着,杯中酒肆意而下。
一个年轻公子,撑着油纸伞走在安河桥上,周围的人要么匆忙躲雨,或者是称伞赶路。而他还闲庭信步,丝毫不顾自己的衣袖和下摆已经被雨水打湿,毫不慌乱的走着,他的衣饰有些凌乱,衣裳上也沾染着风尘,背后挂着一把古朴质地的古剑,若是此处有有识之士的话能够认出这把貌不惊人的剑那是青雷剑。年轻人的靴子纳了两层底,看样子十分金贵自己的鞋子,一是长途跋涉让脚舒适些,二是避免鞋底被水浸透。他走过了青石街,向着一条匿名的泥泞小路走去,走到了青馆的门口,推开门。
水巾欣喜的起身准备迎接,眼神从开始的狂喜慢慢转化为不近人情的冷漠,到最后的心如死灰。
她痴痴的望着他“他不会再回来了吗?”她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不会了,”那位客人回答道,他停在屋檐下,不再往里走,抬头望向无垠雨幕,边把油伞合起来,漫不经心的扬了扬,水珠扬起来,沾湿了他的衣摆。水汽笼罩了他一身,像一个披着露水和雾气归来的剑客。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像在回答她,又像在回答自己。
水巾没有再回话,回过头,对着铜镜,继续拨弄头发,整理妆容,三年了,她的手法从青涩笨拙到灵巧自然。她清哼着清平调,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像是在合拍子。接着她拿起台上的桃木梳,把头发一遍一遍梳到底,然后又拿起来桌上的红色丝带,将头发收束起来,高高的扎起,露出雪白的脖颈,像一节细嫩的甘蔗。
客人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进来,只顾把弄手里的伞,一会撑开,捻动伞杆,伞面旋转起来,水珠随着伞面上的纹路斜飞出去,在墙根处留下了一道道水痕,嘴里哼着小曲,他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有时又把伞收起来撑一会儿。
雨停了,下过雨的天空灰濛苍白,慢慢转化为淡灰色,光线仿佛蒙着一层尘埃,庭院的杉树上水淋淋的闪着光,屋后一片竹林。那屋檐上有一片仙人掌,乡下长是这样养仙人掌的,扔在屋檐上无人管,却长得肥大,匍匐成一片,倒垂下屋檐来。雨下的久了,仙人掌的花沾了雨水,湿漉漉的。雨水汇成极细的水流在瓦间蜿蜒钻行,从残破的瓦头没遮拦的挂下来。杉树旁她养了一盆一米多高的白兰花,叶子青绿,像牙黄的白兰花正开,半打开的花骨朵更香。总让人想摘一两朵,却舍不得。现在杉树下下看雨滴成串滴下,打在花瓣上。
客人缓缓的从伞把后抽出一把短竹剑。刀刃上泛着银光,他虔诚的将合起来的伞放在地上,湿漉漉的伞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了一块水印,汇成细长的水流填入地上的沟壑,曲曲折折的前进。客人避开这些像堂屋走去,他踏着庭院的青石砖,绕过了那棵杉树,走近了姑娘的厢房。
姑娘看到他手上的短刃,从容又克制,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裙摆,却是没有动。
琴规看着她,心里也有些迟疑,自己也杀过不少人了,人死前会想什么他不知道,因为父母死的时候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不曾近距离的靠近过死亡,但他曾经问过姐姐这个问题,“会出现一些虚幻不真实的景象,和自己做过的悔事,比如因为逞强不认错,没能说出口的那声对不起。还会想要活下去。”姐姐说。
他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他挡住了光,阴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我好看吗?”她问到。
琴规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有遇到过也没曾设想过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拼命在脑中搜索,希望能够揣测出她的用意,她是想活下去吗?但这种提问方式,却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这么问我是想要活下去吗?”
“我从未如此装扮过,还没有人评价过,我想得到表扬,这样我再见到他时我也会自信点。”
“你真美,真的。”琴规迟疑了一下,真诚的回答道,他的心情糟透了,他第一次浮现出不想杀掉这个人的想法,他想早点结束这一切,早点回去找个地方喝酒暖暖身子。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强忍着悲痛,“我不会哭的,我答应过他,除非他死了。所以我要是哭了,他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就是你们把他逼向绝路的”水巾转哀痛为悲愤,用力搬起台上的镜子向他砸去。
镜子还没有碰到琴规就被打落了,嘭的一声,镜面在地上碎成千万颗星星。冰冷的兵刃扎进了她的胸口。
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生机从她胸口里的伤口一点点逝去,鲜血把她的红衣染的更鲜艳了,像是被雨水打皱的纸花,她拭去脸上的泪,一字一顿地说:“三年了,朝寄平安书,暮寄相思字。我早知道我该死心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等,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困了就伏在桌子上,看天边的星星一颗颗消隐下去,以为初升太阳的第一缕光打在阶上的时候,他就会回来,风尘仆仆的出现,倚着门冲我笑,那么温柔,可是没有,三年了,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谢谢你,让我可以漂漂亮亮的去见他,不管他怎么讨我原谅,我也不会理他。”说完她就咽了气,像睡着一样伏在桌子上,像是明早她还会照常起来,打水,梳妆,等待……
琴规想起来了,很多年前,那个地牢的囚笼里,伤痕累累的青阿一本正经的问他:“我尚容否?”
自己不忍心,但无比坚定的回答“容!”
青阿重重的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那就好,我担心去的时候模样太凄惨,爹爹娘亲认不得我来。”
他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像一泓清泉,从没见过如此平和的死相。即是他一息尚存。只是当时那景象太过震撼,事情忘了,情感还残留了下来,他重复的杀人,观察他们的死相,想要看见的,那种叫做救赎的东西。而,今天,总算看见了。
黄土陇头送白骨,红绡帐底卧鸳鸯。
客人痴笑着离去,跌跌撞撞的像个醉汉,雨又开始下了,天像是裂了个大口子,雨水不肯消停,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客人连伞都没拿,冲入雨中,仓皇离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只是世上再无先生和小姐这般可敬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