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要趁早
老郎叔到我家喝酒的时候,一喝多了就要念诗,一般喝到念诗的时候,我爸就会把酒瓶夺下来:“老郎你喝多了,不要喝了!”
老郎叔是我爸一个战友,转业到地方后在公安系统刑侦支队当队长。他觉得委屈极了,他自己本意是想被分配到企业里去。那时候企业福利比他们刑警队好,有的大企业不仅有食堂还有幼儿园。隔三岔五的还发点东西。有的单位自己有农场,到了春节的时候发肉,发鱼,发花卷、油条和油炸撒子。自己家到菜场买点葱姜就能过年了。他们刑侦支队除了死工资其他什么也没有。老郎叔的老婆孩子都在乡下,家累很重。加上他自己又有喝酒这个嗜好,所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到了月底酒瘾上来,就借口看看老战友到我家来蹭酒喝。
他进来如果看我正在写作业,就把我的课本拿过去翻。翻了一会说:“你这个字写得跟鳖爬的似的,你要练字可知道?这个字是人的大褂子。”我翻翻眼没理他。他说:“等我下月发工资了,我给你买本字帖去,这个写字一定要临帖。”他自己字写得很好,遒劲有力。一撇一捺像能把纸给干穿。过了一会我爸回来,我爸说:“又把工资给喝光啦!”他说:“没光!没光!”说完掏出皮夹子看了看,“还有一块五毛多钱。”他把钱掏出来说:“三子,你给我到巷口斩点猪头肉,买五毛钱兰花干。”
我爸说:“你省省吧!后面还有一个星期日子要过呢,你不吃啦?”他打着哈哈说:“我只要有酒就行了!”我爸一边拿饭菜票一边对我说:“你到下面食堂打几个菜,苏造肉打个双份的。”我捧着家里的饭盒到楼下把菜打上来,老郎叔已经喝起来了。他抓了一把生花生,仔细将花生粒一分为二。喝一口往嘴里扔半粒花生米。
酒酣耳热的时候,他轻轻的拍着桌子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问他:“老郎叔这是谁的诗?”“李白!你连李白都不知道?该打!该打!”我心里觉得很委屈,你每次来我都要打酒端菜,现在不知道一个叫李白的人你就要打我。
他紧盯着我说:“这个读诗要趁早,我以前上私塾的时候,老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们现在记忆力好,背它个一二百首诗,以后张口就能来。”我问他:“学诗有什么用?”“屌用!”我爸喝止他说:“当小孩子面也讲粗话!”他呵呵大笑。
过了一个多月,老郎叔给我买了两本书,一本《唐人写经》,一本《千家诗》。《千家诗》的封面他用红笔写上了自己名字。我翻开一看有许多繁体字,我说:“这上面许多字我都不认识。”他说:“你哪个字不认识问我,一天一首,半年就都背会了!我以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背‘汉赋’了。《七发》、《风赋》,我都能倒着背。‘汉赋’背完了,就要学庾子山的《《哀江南赋》,对联里说‘右军书法晚来善,庾信文章老更成’,还是吹的?”
说完,他正襟危坐地给我背:“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念到“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嗓子里忽然带了哭音。他摆摆手说:“不念了,后面记不得了。”我爸说:“差不多了,吃点饭吧?”他按着酒瓶子说:“不行!再来一杯,一小杯。”
老郎叔送我的《千家诗》是带画的,每一页上半张是线描的画。比如第一首程颢的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上面画着一个长胡子的古人,衣带拂拂的。远处是一痕山,近处是柳树和流水。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诗在于老郎叔,主要是抒发他一腔怨气。他喝多的时候除了背诗,还要拿枪打人。他跟队中的政委关系相当紧张,一喝多就就要拿枪打他。政委办公室离他不远,晚上听到他在隔壁念:“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政委就开始摇头说:“妈的!猫尿又喝多了。”

这个时候就听到老郎叔念诗的声音近了,“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政委就开始收拾东西,把卷宗放到文件柜里。然后把鞋后跟提上,推开窗跳出去,沿着河边的坡道往灌木丛跑。老郎叔扑了个空,就掏出枪对空放一枪。然后大吼:“李海明——你个狗日的!算你跑得快,我早晚要崩了你!”估计他闹得差不多了,政委从外面蹑手蹑脚地进来,问旁边的人:“酒疯子睡了没有?”大家说睡了,政委回到办公桌前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人一样。
夏天的时候老郎叔在天台上喝,周围横七竖八倒着他的酒友。他自己负手仰观星汉,背起曹孟德的《观沧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边背一边往旁边的房脊上爬,爬到房顶上就开始背诗经了:“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屋里的人听到房上一片瓦响,就出来看他。房子下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说:“郎队长下来吧!看摔着可不是玩的!”他听到就蹲下来继续背诗:“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结束的时候,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诗朗诵的起势,身子一歪,好悬没摔下来。
李政委就站在人群中喊:“下来——你给我下来!你这样像什么样子?”他晃着脑袋说:“你算老几?你让我下去我就下去?”然后就伸手往腰间摸。老李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他从屋顶上下来,一边追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念诗:“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老李跑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迎着他走上去了。
“咦!你狗日的怎么不跑了?”老李刚跟老婆在家吵完架,也有点破罐子破摔。他指着脑袋说:“老郎你有本事朝这儿干,你不干不是你妈养的。”老郎举着没打开保险的手枪正在发楞,旁边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的枪给下了。然后把他抬到办公室往长椅子上一扔。他仰天长叹:“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老李蹲在地下,他说:“老郎你不要这样胡作。现在上面有精神要清理队伍,你这样搞早晚要把自己玩死的。你业务好,业务好又能怎么样?地球少了谁不转?你这样搞下去,结果就是‘公竟渡河,堕河而死’。你别当就你一个人读过几首诗。一喝就高,一高就念诗。你这样影响很坏知不知道?”
经过与老李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老郎叔喝完酒只是念诗,也不到处拿着枪撒酒疯了。他到我家来的时候就问我:“我送你的书你看了吗?我考考你。”然后就手拿着《千家诗》,圆睁着怪眼看我。我心里一凛,就给他背了几十首诗,等背到陈子昂:“汉廷荣巧宦,云阁薄边功。可怜骢马使,白首为谁雄?”他听了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他轻轻一拍桌子念道:“白首为谁雄?说得好!”他沉默了一会跟我爸说:“我被发配到工厂去了。”我爸问他:“怎么回事呢?”“清理队伍。”“是老李在背后捣鬼了吗?”“不是他,是平常跟我在一起喝的一个坏种。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他念了一首白居易的诗。我爸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说:“你以前不一直想到工厂去吗?这下遂愿了。”他说:“这样走得丢人啊!”我爸说:“以后少喝点了,有点自制力好不好?诗那个东西也放放,你天天文不文武不武的,两头都悬着。”
临走的时候我们父子俩把他送到楼下,他说:“三子那个《千家诗》你也别背了,耽误学习!啊!”但这个玩意儿一旦喜欢上了,哪是那么容易断根的。有一度我喝完酒也喜欢背诗,我爸说:“你老郎叔上你身了。你可不要跟他学呀!”
老郎叔下世有好多年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我爸那里。我把当年他送我的《千家诗》拿给他看,他拿在手里抚摸了一会说:“现在记忆力不行了,好多都记不起来了。”这时整个人很颓唐了,说着说着话就会睡着了,然后口水从嘴角拖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