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编造了一个“中国式谎言”
涂涂/文
3月23日,《中国故事》开始在一条众筹,26个小时,完成了20万元,100%的众筹目标,超过5000位读者支持。众筹页面上,放出了作者一苇、也是我这个出版人最喜欢的一个故事——《范丹问佛》。
3月24日,出版业内最著名的公号之一“做書”,转发了胡晓江先生的评论文章,说这本书号称中国版“格林童话”,是“一个货不对板的中国谎言”,说“为此买单的中国家长们,你们是不是傻?” 这篇文章对一苇的《范丹问佛》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作者更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直言这个故事“价值观垃圾透顶,想象力垃圾透顶,干巴巴毫无美感,能充分说明作者和出版者的土鳖品位”。“做書”则在为这篇文章写的按语里面提出,希望(出版方)“在尚未成书尚未造成更多糟糕影响之前,及时发现问题,调整,止损。”


说实话,在“做书”转载这篇文章之前,我是不打算回应胡晓江先生的——虽然胡晓江先生的言辞间颇有戾气。因为我认真读了胡晓江先生的批评文章,也看了一些他的其他言论,能得出的结论,无非是我们的价值观不同,审美取向也不一样。比如,胡晓江先生外行地认为“绘本是绘画和文学的衍生物,奶孩子用的,引进少点毫不可惜”,我则外行地认为并非如此;比如,胡晓江先生个人化地赞赏另一个版本的范丹故事“体现范丹的品格”,而我则个人化地恰好不想在故事里面呈现什么他想要体现的“品格”,因为我相信中国故事不是拿来教化孩子的教材,如果有教化,也在于潜移默化的文字山水之间;比如,胡先生(还有“做書”)高高在上地认为为此买单的中国家长是傻瓜,我则相信参与众筹的中国家长有对中国故事的真诚期待,有对我们乐府和中信大方做书品质的基本信任。所以,胡晓江先生不喜欢一苇的《中国故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个人应该有自己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这本来也就是我开始学习做出版,并且执意要做一苇这本《中国故事》的一个出发点。
但是,“做書”的介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了,非常多的儿童文学和出版从业者把链接发给我;而“做書”的按语本身,更透露出一个可能来自公共领域的信息:他们可能觉得胡晓江先生说得对,他们可能觉得一苇重述的故事不够好,他们可能更希望一个故事是有伏笔有呼应,条理清晰,教育意义明确的。
既然如此,我想自己还是回应一下胡晓江先生,更回应一下“做書”吧。希望我们可以一起理性讨论:在当下的语境里,我们是否还需要这些来自传统的故事,我们又应该如何来讲述这些故事。
其实,对《中国故事》的批评,胡晓江先生的文章,并不是第一个。今年一月份,我们邀请一苇在中信书店讲述中国故事,她站在台上讲的,就是这篇《范丹问佛》。这个故事她在学校里讲了无数遍,讲完之后总要请小朋友们说说感受,但她在中信书店讲完之后,现场得到一个年轻人的反馈,他说“这个故事只值50分,因为一听到开头就能想到结尾”。他算是相当克制了,没有使用陈腐、无聊这样的词语,但作为出版人,这位读者的潜台词我听得出来。当时我没有说话,但心里是有一点点哀伤,甚至有一点点愤怒的。一条众筹时有位读者留言,问“我们小时候喜欢的那些好故事都到哪儿去了?”那天我在中信书店的故事现场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好故事,是被我们自己抛弃掉的”。
那一天,这样一位普通读者的质问,其实引起了我们的合作伙伴中信出版社方面的不小担忧。他们担心中国故事,可能确实不再切合这个时代了,又或者,即使读者有这个需求,你又如何证明你的故事就讲得比别人好呢?我很理解他们的担忧,在私底下也对他们非常感谢——很多年了,市面上并没有一本让人看得过眼的中国民间故事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个东西过时了,中信作为一个大出版社,愿意一起来做这本书,我真的非常感激。胡晓江先生在朋友圈里说作者和出版人“土鳖”,这话至少说对了一点——我就是一个土鳖的人。去年开始学习做出版,我一开始想做的,就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集。我相信,这些故事里面藏着天真,藏着智慧,藏着一些刻在我们灵魂里面的东西。
回过头来说《范丹问佛》,胡晓江先生把这个故事(至少是一苇的版本),批评得体无完肤,中信书店的年轻人说它只值“50分”,但在我这个出版人眼里,不是这样的。其实就宣传而言,《中国故事》里面有很多更合适传播的篇目,小朋友一看就会特别喜欢,比如起首一篇《卖香屁》,我给女儿讲了很多次,每次她都笑个不停,甚至还跟我一起把故事改编成了偶戏。但是两次,一次在中信书店,一次在一条,我最后都还是挑了《范丹问佛》这个故事给大家看,可能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故事照进了我的心境吧。胡晓江先生在批评文章里面嘲讽这个故事“体现中国人对世界最大的信任、 最根本的理解、最深刻的安慰”这个说法,其实这句话是我说的,在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它们就是我的心境——当时我对中信出版社的怀疑和动摇,深感失望,所以写了一封言辞颇为激烈的信。下面,就是这封信的一部分:
我们看看《范丹问佛》到底讲了什么,这是最好的中国故事之一。
1.范丹是个叫花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每天要为自己存一把米。这是自律与坚持。
2.范丹的米每天都被白老鼠偷吃,并且是以佛祖的名义。佛祖代表命运,这是一种绝对力量。范丹放走了白老鼠,这是良善。决定去远方寻找和询问命运,这是勇气。
3.寻找和询问命运的道路充满险阻,范丹这个流浪汉得到了各种不同的帮助,无论是一碗饭,还是一次摆渡。这是世界对个人的友善。
4.每个帮助了范丹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疑惑或者困境。这是人的普遍命运。
5.范丹答应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要替他们问佛祖、问命运一件事情,这是感恩,更是承诺。
6.范丹面对佛祖,先问他人的问题,再问自己的问题。这是责任,是对承诺的尊重。
7.佛祖说“问人不问己,问三不问四”,你只能选择自己和他人中的一个,你只有三次机会。这是命运的绝对性,你不可能预知。
8.范丹转身离去不再纠缠,是对规则的接受,也是对自己选择的承担。而且他必须回去告诉另外三个人自己问到的结果,这是对承诺的完成。
9.大鼋和土地公公放弃了夜明珠和脚底的金银,立刻达成了自己的心愿。这是中国传统智慧中强调的舍与得。
10.哑女开口,范丹成亲,以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所表达的核心气质,是永不绝望的,对世界的基本信任。你信任这个世界,世界最终就必然支撑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无论看着你的是命运,是上帝,还是佛祖。
以上十点,是我在《范丹问佛》这个故事里面看到的价值,也是一苇当天在台上来不及讲述的部分。我的看法是,这既是中国人最基础最内核的精神意境,也蕴含着最普世的、永恒的人类价值。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同意我的这一看法。
关于“看见开头就猜到结尾”,我也愿意再强调一次。一苇所说的,故事内在的自洽性,是正确的。一个十岁以下的孩子,他的心灵,需要感受到的是世界的坚固,而非各种不确定的动摇。所有最优秀的、根源的、讲给孩子的人类故事,无论是中国故事、格林童话还是佛经故事,在这一点上都一模一样。这是关于童话的基本常识,哪怕是讲述死亡的最现代的童话,它也要给孩子们一个确定性的慰藉。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在很大程度上也都是孩子,我们会长大到不相信童话,会对那个看见开头就猜到结尾的故事提出质疑、感到无聊,但我们还是会在其他我们或许更为陌生的领域,去选择相信,相信一个新的童话。不相信,就不会有慰藉。《范丹问佛》这个故事,是中国人对世界的最大的信任、最根本的理解、最深刻的安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这些故事,是关于中国的根源故事。
这封当时写给出版社的信,基于我对一苇这个版本《中国故事》的认知。我想,胡晓江先生或者其他有识之士,同样可以在里面挑出很多毛病。我愿意提前接受这样的质疑,没有关系。因为,哪怕再土鳖,这也是我自己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不是?作为一个出版人,我做自己喜欢的书,寻找喜欢这些书的读者,如此而已。一苇的述写当然不完美,十年也并不算太长,格林童话还改写出版了七个版本,用的时间还超过十年呢。但即便如此,作为一个读了台湾远流版40巨册《中国民间故事全集》,翻阅了全套《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以及无数县卷本,查找了大量民间故事家故事集的普通读者而言,从文学表达、类型丰富、地域广泛等各个不同角度去综合考虑,一苇的《中国故事》,重要的还不是它是否足够优秀(对我来说,它当然是优秀的,虽然还可以不断改进),更重要的是,它是我看到的唯一一部这样的重述本(我特别喜欢陈石峻、董均伦先生重述的民间故事,其文学成就非常高,可惜都局限于某些地域文化)。如果对比一下西方作家对格林童话的重述,从琼·艾肯到安吉拉·卡特,这一点,我们是应该觉得羞愧的。
所以,我在给中信出版社的信里面,最后说道:“我们可以想象,十年之后,《中国故事》会有无数的版本,也可以有超越一苇的更好的讲述者,它也会有无数更加适合孩子们的形态,但这一切,都必然基于我们今天,首先完成了《中国故事》的经典化。”是的,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让被忽视了太久的中国民间故事,以它真正天真和活泼的形态,回到中国文化的经典序列。作为儿童读物,它比什么“四大名著”,重要太多了。
最后,我要回复一下胡晓江先生文章中的一些具体批评,来自一苇版本与诚意爸爸改写版本《中国故事》的文本对比(我对诚意爸爸的文本没有任何意见,民间故事本来就是不断被讲述被更新被改编被丰富的)。胡晓江先生当然可以认为一苇的版本不好,就像我觉得它很好一样。
1.第一条,范丹是个叫花子。这一点当然是有民间故事原型的,它来自穷人的渴望,别忘了,世界是由贫苦人构成的,但有时候,他们并不真正贫穷,就像我们今天也并不真正富裕一样。不是仍然有许多工薪族会有类似的体验吗:三十岁了,还是在存米,老也存不满,并老是觉得自己在乞讨吗?
2“佛爷”这样的用词,包括佛爷怎么会打卦这样的质疑。其实很简单,“佛爷”是一苇的语言,我把她重述的故事看成文学作品,那当然就保留她的语言风格。我不相信,读者会不理解这个词语。至于佛爷打卦,在民间信仰里,佛道本来就是一体的好不好?
3范丹命中注定八合米。对我来说,这里体现了一种命运的绝对性。就像我做一本书,一定会遇到莫名其妙的专家跳起来挑毛病一样。我认就是了。它不是故事的伏笔,它就是绝对存在的。我,作为一个相信存在命运的人,理解这个命运的绝对性,也努力去超越这个命运的绝对性,有错吗?
4先问别人还是先问自己。一苇的故事里面,没有这个选择题。范丹只是觉得,应该先办别人的事情,再办自己的事情,这只是普通人的人之常情,当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机会之后,也只能接受。是的,我喜欢这样的设定,一定要让范丹做一次选择题,高尚地把机会让给别人,那不是范丹,是雷锋。
5黑风山,就像一苇说的,小鸡啪嗒啪嗒的眼泪掉在牛屎上一样,是她给故事添加的佐料,这些佐料来自无数遍给孩子们讲故事的现场过程,小朋友们就是喜欢!
6哎呀,最后范丹居然金银满屋,八合米的命运呢?这正是民间故事的魅力所在啊,那个绝对的命运,和那个被丢到爪哇国的为命运代言的白老鼠一样,居然被克服了。哈哈,我觉得这真是美妙的事啊。
其实,《范丹问佛》这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版本,范丹也可能继续做一个叫花子,他也可能继续只有八合米。但那又怎么样呢?“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在范丹身上看到一苇,她做了一件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做了一件别人觉得没有价值的事情,虽然每个故事的价值,其实就在那个故事自己的灵魂里。这个小学校里的语文老师、班主任,每天半夜才能工作,无比孤独,被朋友们嘲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无数次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但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评价一苇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她“土鳖”,本来这就是一件土鳖的事情嘛。但是,请尊重这个努力着的人。我要说的是,她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从此以后,我们就有一本叫做《中国故事》的书了。
顺便说一句,“中国版的格林童话”这个说法,可能让很多人不满,不满就不满吧。对我来说,《格林童话》并不是完美的儿童读物,在这里借用的是它在普通家长心目中的经典位置——中国人自己的故事,理应有一个同样经典的表达。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抛开格林童话,直接说《中国故事》就能让家长们明白这些故事的价值,我会更开心。
最后,我请大家再读一遍一苇的《范丹问佛》。真诚感谢那些和范丹、一苇、我以及我们这个团队一样对这个世界仍有基本信任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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