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哭(一)
小的时候经常见奶奶哭,像一种仪式一样,先从里面把门闩住,准备好干净的毛巾,脱了鞋子,在床上盘腿坐好,然后才是带着唱腔的哭声,一边哭,一边说往事,抑扬顿挫。也就是在这样的哭声中,我了解了奶奶的一生。
奶奶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家里还做着很大的生意,有两个哥哥,奶奶小的时候没受过苦。家里长工、短工、专门洗衣服的、做饭的、看孩子的都有,什么也不用自己做,嫂嫂们对她好,哥哥们做生意回来的时候还会给她带点新鲜玩意儿。那也许是奶奶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为她以后的人生所做的铺垫,就好像是小孩子吃药前的那块糖。
14岁奶奶嫁给了同样出生在地主家庭的爷爷,奶奶的婆婆,我的老奶奶同那个年代成千上万的老太太一样,对媳妇严苛甚至无情。结婚后,老奶奶不准爷爷常住到奶奶的屋子里,奶奶一个人住在阴暗潮湿的小偏房里,直到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我那个没活到一岁的大姑。那是个乖巧漂亮的孩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大家庭里却注定不会讨人喜欢。奶奶一边干家务,一边带着孩子,为了哄孩子玩,给她的手上脚上都系上彩布条,孩子手脚一动就会盯着彩布条看,看高兴了就动的更欢,如此也就度过了那些没人陪伴的时光。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她生了病,没有人会去请大夫,奶奶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在阴冷的小西屋里哭,爷爷和他的父母却在大北屋里炖肉吃。后来奶奶抱着那个小尸体用她那双小脚一步一步地往娘家挪,眼泪洒了一路。
后来土改,批斗地主,爷爷的父母因为提前捐了家里所有的地基和田地而免于批斗,奶奶的父母却未能幸免。老姥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眼睛里爬满了蛆虫,最后的时候想吃面蛋蛋儿(用面粉和的糊糊),在婆家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奶奶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睁着眼睛不肯闭。
后来大伯出生,奶奶的日子似乎好过了很多,陆续又有了现在的大姑和二姑。而后却又迎来了三年自然灾害,在那个树皮都没得吃的年代,活下去成了奢望。一批批的人背井离乡去要饭。奶奶带着两个姑姑去了泰安,在那里乞讨,有好心人给点红薯、黄面,都会留起来,在那个男人是天的年代,娘三个舍不得吃,托人带回去给留在家里的爷爷和大伯,自己却挖点野菜填肚子。我无法理解那样的骨肉分离,奶奶每当那个时候却会一遍遍的哭诉说,永远忘不了两年后回来时,看到年幼的大伯在污浊的雨水坑里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洗一根胡萝卜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