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嫂
至少应该是在20年前,央视频道曾演过一部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这么说来,我应该把题目改成《“闹闹”家的5个月嫂》 更为合适。
2016年,最痛的记忆和最大的收获,那必须是我费了近24小时的力气得到的这枚乖乖的胖儿子了。老实说,儿子出生前,我除了没做好当妈的准备,按照各位热心宝妈提供的宝贵经验,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其中,就包括月嫂。
儿子出生前三个月,我们家庭会议一致通过,要请月嫂。于是,我妈跑遍了这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政机构。通常这时候找,月嫂早就预约到来年的四月份了,更别说金牌的。可就在功夫不负累死人之后,还真让我们捡了一漏,金牌月嫂,全市排名第七啊!要不是之前和她预定的那户人家爽约了,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排不上的。
儿子出生第一天,这位全市排名第七的月嫂就到医院开始接下来为期28天的工作了。她姓张,我尊称她-张姨。张姨不爱多说话,却不愧为金牌中的金牌,从我每日三餐、加餐、到照顾宝宝,井井有条,处处彰显两个字“专业”!偶尔儿子睡着了,她会跟我聊几句,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家条件不错,刚买的房子还在装修,之所以干这行,是因为从心里喜欢小孩。”的确,从她看见小宝就两眼放光的神情可以看出,张姨确实是打心底喜欢孩子的。这也让我对她添了几分喜欢。只是有两次,儿子不适,在张姨说没事后我还是放心不下,带着娃跑了医院,张姨的脸色就明显不太对了。再后来的一天中午,正好赶上儿子头次出现呛咳,张姨赶紧跑来处理,嘴里一边说道,这么小的婴儿呛咳非常危险,要紧急处理,身边时刻不能离开人,并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午饭过后,她就跟我说,“小凡,我这两天嗓子不舒服,平时嗓子一痛,一准是要感冒,挡都挡不住。孩子这么小,为了孩子,后两周我不能干了,你放心,我给你找个比我更好的。”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接替我的人找到了,姓李,她做饭比我强多了,人家当过大厨”。就这样,在她与李姨下午交接后,便匆匆离开。那天,儿子刚满两周。
李姨的到来让我知道,其实,她们之间是根本不认识的,只是月嫂之间有个微信群,大家闲时在里面聊聊看过的娃,比比谁家的娃娃好看,谁的主家有钱,或是对主家发发牢骚之类的,当然,这些都是我跟李姨熟了之后她告诉我的。对于张姨的离开,我知道感冒,只是个借口,但我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她的离开,或是,打心里不想形容。毕竟,她带娃的经验、教会我的本领以及那一手好吃的板栗鸡块,都是让我念念不忘的。
李姨在我们家干完了剩下的14天。她是最让我们一家感觉轻松又其乐融融的一位。本想让她继续留下的,可毕竟,金牌月嫂的价钱还是很高的。她走后,我们便请了育婴师。
育婴师,其实就是给没有考上金牌月嫂的一个好听的名字,价钱,当然也不及金牌的一半高。接下来的两位育婴师,一个能干不会说,一个会说不能干,不想多言。也不巧,她们两人都是来后第二天,儿子肺炎入院,出院后,便都主动要求离开了。
最后一个,是让人气愤的。虽说是金牌,却干了育婴师的活儿,当然,给的也是育婴师的钱。她姓寒,在她正式上户之前跟我们见过一面,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一个字,狠。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够寒。当时就觉得此人来者不善,可因为面子,便没拒绝。她来后,第一天就把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儿的心态展现的淋漓尽致。这请的不是月嫂,是佛。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儿子面前看手机,然后给我推销她卖的各种产品,不买就说个不停。儿子饿了,不让吃,说现在吃了晚上不睡,影响她休息。最终,我们一家忍无可忍,送走了这尊佛。
回头来,最想说的还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李姨。李姨,我叫她胖姨。既然叫胖姨,就不必再言她的体态。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天生乐天派,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爱笑、面善、矮胖,人随和,特别可爱。叫她胖姨,也是她主动要求的,说叫李姨太见外,邻居家跟我差不多年龄的都喊她胖姨,她说,你也这么叫就行。于是,恭敬不如从命。
胖姨是个自来熟,到哪儿都像自己家一样,不拘束,做饭、擦地、洗尿片儿,随处哼着小曲儿。这倒让我们一家轻松不少。胖姨爱极了说话,嘴时刻都不闲着,一口流利的家乡话,随处可见的市井气息。有时冒出的一两句,同样出生在这里的我,竟不能明白是何意。若是以前,我对家乡话一定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可她那一口方言,似乎有种魔力一般,让我觉得无比亲切。每天除了照顾儿子,听她碎碎念就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我打小生活在银行大院,接触的除了同学就是这座大院里的小伙伴。周围人都说普通话,上了初中便一直住校,接受的从来都是爱祖国、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的先进思想。一直到高中,我的思想政治课永远都是名列前茅的。16岁以后,除了逢年过节或是寒暑假,就再也没有待在过这个把我养大的城市。这回,我是拜国家法定产假所赐,才头次在家里待上这么久。而这,已是我离开家后的第14个年头。
14年前,小城里的大多数人还是善良、朴实的,那时候没有随处高额利息的电话营销,也没有现在张口闭口互联网+ 思维,但随处都彰显着改革开放后欣欣向荣的景象,暂且不谈论真假。直到有一年,政商勾结,两家公司非法集资,害苦了这里善良的百姓。大家纷纷把钱投向这无底洞,那年头,10%的收益可不是蝇头小利,很多家庭,甚至把一辈子的本钱都搭了进去,巴望着天上砸下来的大馅饼。不料东窗事发,虽说公司的头目已锒铛入狱,可当地百姓辛苦多年的血汗钱,已是血本无归。据非官方的可靠统计,城里一大半的百姓都曾被骗,跳楼自杀家破人亡的事层出不穷。就在前年,在北京上班的我还听说家乡人民拉着横幅在长安街上试图挡住总理的车,可最终应该还是被强大的地方政府压了下去,想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胖姨,就是这其中的受害者。
十几年前,胖姨因为吃苦能干、又具有丰富的社会斗争经验,再加上用现在的话说是前瞻性的远见,她的家境是相当的殷实。不夸张的说,那时候,胖姨的
银行账户里,已经不下六个零。六个零啊,别说是物质生活还不丰富的十年前,就算拿到今天,我也还在为六个零苦逼的卖命。
从九十年代中后期,胖姨就开始尝试各种工作,邻里街坊中,她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开食堂,卖快餐,推着小车在街上卖饼干糖果,在早市卖过鱼,夜市里卖过衣服,被城管抓过多次还上过黑名单。起早贪黑、无利不图,说的就是她。
胖姨早些时候是市里绿化队的工人,但因效益不好,每月的工资连低保户的都赶不上,她就开始想自己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最一开始,听街坊说,卖饼干、糖块挣钱,她就赶上快过春节的那几天,下班之后跟着街坊一起蹬着三轮车,骑上十几里的路,到当时市里最有钱的生活区去卖饼干和糖果。那时候,饼干、糖果可是奢侈品,逢年过节,茶几上能摆一盘饼干或者五颜六色糖果的家庭,都是相当有脸右面的。后来,胖姨又听说夜市上卖衣服挣钱,她就每逢周末跟同伴坐着绿皮火车去武汉一摞一摞的批发衣服。她说,那时候批发衣服真的太便宜了,按斤秤。回来一件就算卖个五六块钱,也是赚的。胖姨看到了机会,就辞了绿化队的活儿,每天早上三点起来去餐厅里蒸馒头做早饭,不耽误早上五六点进货到早市上卖鱼,干到中午,收拾东西准备晚上夜市卖衣服。那时候也年轻,都不知道什么叫累!胖姨说的神采飞扬,我听的出神入化。胖姨又略带自豪的说,“那时候,鱼市上我是出了名的缺斤短两,经常被城管罚,上黑名单是常有的事儿。但是罚也不怕,跟城管说几句好话,给他两条新鲜的活鱼,城管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没办法啊,不缺斤短两怎么挣钱养家啊!”这些话,搁着以前的我,一定会对这种缺斤短两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嗤之以鼻的。可是现在却怎么都听着亲切,甚至有些感动。
那时候的胖姨,虽然银行账户里有着强有力的经济保障,但依旧每天不敢松懈,为了儿子,为了家。可就在生活过的风生水起之时,不争气的老公开始酗酒、赌博、在外面找女人,回家无处发泄时就拿胖姨出气。从小看多了父亲打母亲的儿子,也从小时候的怕转成了长大的狠。在又一次胖姨被家暴的晚上,儿子对老子以刀相向。不过还好,人命未出,儿子成功的把老子赶出了家门。胖姨说,那一刻,自己觉得无比轻松。从此,自己奋斗,没人再敢多动她一分钱,一根手指头。胖姨就这样,把全部的爱和家底,都留给了儿子。直到有一天,市里出现了两名“救世主”,扬言10%的收益让人民生活更好,胖姨兴奋的把自己奋斗了半辈子的家底全部拿出来投了进去,之后就是血本无归。说到这儿,胖姨叹了口气,神采奕奕的眼神也瞬间变的黯淡无光,那一刻,我确实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刚出事儿的那段时间,胖姨觉得自己生活没有意义了,也想过就这样结束,可看着自己没心没肺还在街边乐呵卖烧烤的儿子,就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苦不能就这样白吃了,还可以重头再来。很快,胖姨就把不快咽了回去,重新像打了鸡血一样说,“这不,趁着还有力气,出来跟人当月嫂,挣的多不说,看着一个个的小生命,自己打心里高兴。我还得赶紧给我儿子攒够钱,娶媳妇儿用呢。”我也开始从对她的感动,慢慢变成了敬佩。
“干了这么多年的月嫂啊,我也经历了无数户的人家,看多了那些两句不和吵架打架的小两口,其实啊,那都不是事儿。”胖姨继续说,“在来你家之前,刚下的那户,才让我心疼。”
胖姨下户的这人家,也是一位新妈妈,因不方便透露姓名,就叫她小花吧。小花跟我同岁,刚先于我生了个儿子,不同的是,儿子的爹是个已有家室的人。小花有个不争气的弟弟,天天在外惹是生非,没钱了就去找小花要,不给钱就赖着不走,甚至是抢。小花和弟弟从小没有爹娘,俩人靠舅舅舅妈养大。歌里唱,没妈的孩子橡颗草,不错啊,因为没有妈妈,俩人不受舅妈待见,除了吃喝,再也不肯多出一分钱让他俩念书。胖姨说,小花上完了初中,恳求舅妈让自己读高中,被舅妈狠心拒绝了。别说是上学,从此吃喝的钱也不再给了,赶他俩出去打工挣钱。小花没办法,为了自己,也为了弟弟,只能开始打工为生。胖姨随手掏出手机,让我看了小花的照片。说实话,那姿色,连我一个女人都为之垂涎。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吧,当年16岁的小花就这样被夜店看中了。想想那年的自己,刚被有前瞻性的父母送到大城市还在“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年纪,而这个同岁的姑娘,却不得不为了生活打拼。夜店这地方,作为成年人,不用多说。小花在夜店里也是红人,为此赚了不少钱。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孩子的父亲。所有感情的起初,都是你侬我侬的,从小没有受过爹娘疼爱的小花,更是认定自己的未来有了依靠。她不要求这个男人离婚,并固执的认为他会对她好一辈子。就这样,小花为这个男人生下了现在这个嗷嗷待哺的儿子。
小花有了钱,又凭借自己出众的姿色,在网上开了自己的视频直播,成了一名当之无愧的——网红。胖姨说,好像就只在小花儿子出生的那天,孩子的爹来看过一眼。随后的一个月里,胖姨再也没见他露过脸。小花命苦啊,胖姨感叹。“别看她现在很有钱,可生了孩子,没人认领不说,身边更没人照顾。我一个外人,也是为了挣钱,就算能多伺候她俩月,未来的日子还得靠她自己。她那个舅妈知道她现在有钱了,假惺惺的去医院看过两次,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记说,小花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和你弟弟可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现在生活好了,可别忘了我们。” “小花刚生完儿子从产房被推出来以后,身上连件像样的厚棉衣都没有,穿着她那件自认为好看的薄外套,还是我去替她在街边买了一身换上。有钱能怎样啊?有钱也换不来一个贴心的人。她啊,还傻了吧唧的认为孩子他爹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呢。”胖姨撇嘴,为这个叫小花的姑娘鸣不平。此刻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小花的人生从没了父母的那刻起,就已经被决定了。
当我还在为自己不能像北京人那样挥金如土、随便出手就是一套二环房子而愤懑于社会不公的时候,当我还在羡慕广播里说着一年两次去旅行的时候,我以为生活本该这样。却不记得还有很多像胖姨这样为了生存咬牙坚持的人,更体会不到小花这样即使有再多的钱却没有一个可依靠肩膀的孤独境遇。我感谢父母为我从小营造的良好的教育环境甚至是工作环境,虽然还买不起北京的一套房子,却也正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那些挥金如土令人欣羡的奢侈生活,也都应当如镜中月水中花一般,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