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北京国际电影节
查看话题 >北影节前瞻 | 库斯图里卡,请你停下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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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十年,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新片《送奶路上On The Milky Road》于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再次出没,仍是库式的魔幻与疯癫,仍然有很多很多动物,很荒诞,也很浪漫。 据说,这部电影的灵感是来源于库斯图里卡自己几年前拍的一部短片《我们的一生》,讲的是一个老修士将两大包石头千辛万苦扛上山顶,然后哭泣着朝着山崖倒空了口袋。毫无疑问这是对希腊神话的现代呼应——神话中一个名叫西西弗斯的人类因触怒众神而被罚推一块巨石上山,石头到了山巅便会滚落,他则必须重新推石上山,永世轮回,象征了人类终其一生的处境。

《送奶路上》则讲述了一个在战争中送奶的人,骑着一头瘦毛驴,穿行在枪林弹雨之中,子弹打在牛奶桶上叮当作响。电影里的男主角就是导演库斯图里卡本人,而女主角则是《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的女神莫妮卡·贝鲁奇。片子在4月份的北京电影节和香港电影节均会上映,推荐大家去看。
这篇文章是我对库斯图里卡两部比较重要的电影《地下》和《黑猫白猫》的个人观感,结合了导演本人的经历和他的祖国前南斯拉夫的动荡史,希望能给大家提供一些观影的线索。

《地下》:破碎的祖国与停不下来的人
在库斯图里卡最负盛名的影片《地下Underground》的结尾中,死于战争的人们复活了、双腿残疾的男孩从轮椅上站起来跳舞、决裂的朋友和好了、生离死别的爱人重新拥抱彼此…… 这样一大群人在海边的一块陆地上大摆筵席,吹拉弹唱,跳着欢快的舞。在激昂的小号吹出的舞曲中,他们脚下的土壤忽然从陆地边缘分离开来,向远方漂走。然后,一个男孩对着镜头说:
“我们应该记住祖国的那些伤痛和欢乐。我们会像讲童话一样对孩子说:曾经,有一个国家……”

库斯图里卡电影里的人总是那么欢快,音乐一刻不停,动不动就跳舞,喝酒,每天都开Party,就算是生老病死,也总能一笑置之。在这些载歌载舞的背后,他们和他们国家南斯拉夫所经历的种种——先是德国入侵,又是苏联入侵;好不容易二战结束,国家又分崩离析,分成了6个小国;之后的半个世纪进入铁托的独裁时期,然后又是冷战,又是内战…… 按道理,库斯图里卡这部片子的结局应该这样拍才对:
一张燃着烈火的桌子,遍地是尸体、鲜血、炸碎的内脏和小孩的手…… 一声炸雷响起,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从大陆边缘撕裂开来,漂远去,沉入大海,并浮起一只乌鸦。

其实对我来说,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一点也不好看,太过于躁动、咆哮,好像一个得了某种精神疾病的人,停不下来,如果一天他的身边没有围着众人狂歌豪饮,一刻耳中不响起没完没了的巴尔干音乐,他就会痛苦到自杀。
库斯图里卡本人也确实如此,他除了拍电影,排歌剧,还搞了个乐队 “库斯图里卡与无烟地带”,每年巡演70场;写了两本书,并在一座海拔3000英尺的山区建了一座村庄。当被问及他哪来的精力同时做那么多事时,库斯图里卡眼中露出无限的疲惫,说:“我无法入眠,因此有很多时间。”

“我在这样一个国家出生,希望、欢笑和生活之乐在那里比在世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强有力——邪恶也是如此——因此你不是行恶就是受害。”
库斯图里卡曾这样描述他过去的祖国南斯拉夫。就像《地下》开头的那个场景,两个主角喝得酩酊大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大声叫唤着,从窗户丢出大把大把的钞票,车后面跟着一群乐手一边演奏一边捡钱。
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风格应该算是魔幻现实主义,所谓的魔幻,指的就是他用一种显然是假的、荒诞的图景来表达出某种时代表象背后的真实——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情感都很强烈,他们欢声笑语,用以掩盖内心的不安。

《地下》讲述了这样一件怪事:有一群人在二战之中为了躲避空袭藏进了地下室里,战后的二十年来,他们受到地上人的欺瞒,相信战争尚未结束。有一天他们逃出了地下,到了外界,结果他们开始杀人……

“这是我今天看待电影现实的观点——今天的时代我们陷入虚妄的价值中,却以为这是真实的生活。”
库斯图里卡说道,他不仅讽刺了铁托独裁时代虚伪的政策和宣传手段,更把矛头直指今天。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早就在他的“拟象与仿真”理论中指出,今天《黑客帝国》已经成真,我们坐在电脑前,相信着我们从屏幕里看到的东西,就像坐在 “母体 Matrix” 的孵化器里,我们认可的一切价值观都是别人教会我们去认可的,我们看到的东西也都是别人允许我们看到的。
在这里有一种巨大的恐怖让我们 “停不下来”,《黑客帝国》里 “母体” 的幻觉是万万不能停下来的,它停下来人们就会一下子看见残忍的真相,要是无法面对的话,接下来他们就很可能会开始杀人,或者自杀了——事到如今,人类社会要依靠着谎言才得以延续,真相意味着人类社会的崩塌,库斯图里卡看到了这一点,他试图用电影(假象的假象)温和地拯救人类。

《黑猫白猫》:“我的电影完全没有感情”
库斯图里卡曾对自己的电影做过这样一句评论
“如果说我的电影有问题,那就是它们完全没有感情。”
无论他是在自嘲也好,讽刺也好,这句话都把我吓坏了——这就像有一天王家卫跟你说,他的电影没有感情,或者安哲罗普洛斯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在电影里倾注感情一样,那简直会让你信仰崩塌。
在拍完《地下》之后,库斯图里卡几乎被故乡抛弃了,他在电影里公然讽刺铁托,这让萨拉热窝人民感觉受到了侮辱,他们放逐了库斯图里卡,说他 “在博爱、民主和反法西斯的名义下” 骗取艺术界的赞赏。库斯图里卡消沉至极,3年后,他来到法国,拍出了描绘吉普赛人的喜剧《黑猫白猫》。

《黑猫白猫》以一种象征主义的手法呈现了居住在海边的三代人,唯利是图的中年人马特高为了做一笔走私汽油的生意,从混混达丹手上借了一大笔钱,没想到老谋深算的达丹把他骗了个精光,为了还债,马特高不得不答应将自己英俊的儿子扎拉许给达丹没人要的侏儒妹妹(很讽刺,她的名字叫阿芙洛狄特)。
可是扎拉早就有了心仪的女人,一个大大方方的爽朗女孩依达。这天他们跑到混混达丹的家附近,想偷偷看看扎拉未来的侏儒新娘。哪想到,依达居然在达丹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祖母,正在跟达丹做一笔交易,打算把依达卖给他做小老婆。

到这里你能看出库斯图里卡所说的 “没有感情”,父亲为了还债出卖儿子,祖母为了钱出卖孙女,哥哥为了自己的面子出卖妹妹,而对于这一切,他们都好像习以为常了。
这让我联想到电影开头时的一幕,父亲马特高在海边买了一桶汽油,回来之后儿子扎拉却告诉他这油是假的,是一桶水。这时,马特高跑过去,喝了一口他们自己的油,咽了下去,然后说,“不错,这百分百是汽油”;然后他又喝了一口刚买来的假油,愤怒地吐了出来,“呸,这是水!”
这是个很有趣的场景,明明是汽油,他却心满意足地咽下去;明明是水,他却像喝到汽油一样嫌弃地吐出来。这说明这些人的生之本性已经扭曲到不可辨认,对他们来说,水不是水,而是财富;婚姻不是婚姻,而是买卖。在这里面,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只有欲望。

接下来,骑着摩托车离开达丹家的路上,扎拉和依达紧紧相拥,他们朝着一片灿烂的向日葵田笔直开进去,接下来的画面美得令人屏息——他们在向日葵丛中奔跑追逐,依达跑在前面,笑着,将衣服一件件脱下,而扎拉则跟随在她身后,将依达丢在向日葵花上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他们都即将面临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命运,但此刻他们的身体归他们自己所有,他们是自由的,在这一瞬间。

电影的结局皆大欢喜,扎拉和侏儒妹妹的婚礼举行到一半,侏儒妹妹对他说,“我不想要没有爱情的婚礼。” 说完,她钻进一个礼品箱中,从狂舞的人群中逃跑了。达丹抓狂了,拿着手榴弹威胁所有人,这时,出现了一个老人,他是当地黑手党的教父,也是扎拉爷爷的旧友,他摆平了一切,让扎拉和依达成了婚,并乘游轮离开了这片土地。
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最喜欢拍的就是婚礼,平均每部片子里有两场婚礼,而且往往,这些婚礼都得不到完成。《地下》的婚礼,要么是被纳粹的枪声打断,要么是新娘淹死在井里,《黑猫白猫》中最后的这场婚礼应该是最为美满的了。

但是你仔细想想,扎拉和依达成了婚,却不得不离开故土,他们什么都没能改变,他们的父辈还是一样的贫穷,而他们将要乘坐的那艘游轮,从外表上怎么看怎么像泰坦尼克号。导演很阴险,他拍的是欢歌笑舞,他真正想说的却是,虚伪的美国时代即将到来。
库斯图里卡其实是在描绘自己被故乡放逐,来到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之后的命运。同时,这是他祖国的命运,也许还是今天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