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航行

        我的船员时代结束了。按照先前的协议我被扔在某个星球的某个办事处。等我急匆匆地办理完各种繁琐的手续，“巴别塔”号早已开始了新的航程，我甚至没花时间来缅怀她。
        在我刚成为船员的那个时代，地球居民对星际旅行的态度还是两极化，一部分人认为星际旅行所带来的“时间债”意味着永生，而绝大部分人确认为这种行为相当于瞬间死亡。我没想那么多，有的星球富含能源，有的星球为生产食品，我所在的星球刚好人多，我们似乎就是为了成为船员而生，出生、长大、航行，最后消失在某个时空里。
        和所有船员一样，我也忍受着漫长的冷冻睡眠带来了各种后遗症。我都不知道大脑中的记忆是真实经历，还是睡眠中被冻住的梦。所以每次离开的时候我没难过，因为升空的那一瞬间，你就和原来的世界划清界限了，你甚至连记忆都带不走。如果不能留下，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记。
       漫长的航行让大家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学会对美好事物敬而远之，学会和飞船融为一体。有时候觉得自己会和船一起退役，一起被炸碎，没想到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逃离。我不是出生在船里的，最后的这段时间，儿时的记忆总是在作祟，让我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宁静瞬间瓦解。我老是梦到某个炎热的中午，我从睡梦中醒来，蝉鸣吵得我头疼。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子，对着院子里的水龙头灌了一肚子水，然后走出大门，右拐，路口有一群人在那里买小鸭子，大人们像是在讨价还价。我靠了过去，蹲着，用手托着腮，脚也被地上滚烫的石子硌得生疼，然后大人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最后我便醒了。我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突然明白时间到了，就像前辈们说的那样，离开无关诱惑，只是时间到了。
        说到诱惑，在漫长的航行中，一座城市，一个人，甚至是一棵树，任何让我们产生归属感的东西，都会使短暂站在土地上的我们觉得亲切，使我们多愁善感起来。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正常”的标准一直在变化的时代，我们那些陈旧的所谓的美好品德早已统统变成了矫揉造作，它们一文不值。事情不像我们想得那般简单，我们不敢去相信地上杂乱的一切。
        于是每一次重新登船都是我们与这些诱惑的生离死别，无论多么喜欢，下次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不在了。我们会假装依依不舍，心里却高兴飞船为我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古代地球上的人们会为各种自由而游行斗殴，我们却很高兴丢掉这样的累赘。
        只有那么一次，在海伯利安，一个极其普通的殖民星球上，面对宁静的半圆形海湾，我郑重其事地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可最后还是败给了恐惧，我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办法在三分钟里把自己看不到结尾的一生许诺完。于是在登船的时候，我承诺用它的时间坐标系里的100年来每天熟悉它。可是最后我却开始怀疑那片海湾的真实性，因为不知在哪次睡眠后，我再也找不到我认为自己会永远随身携带的贝壳。或许，它也只是一个被冻住的梦。
        船员就是向上冲击的焰火，不断有人被剥离，发出短暂耀眼的光后，消失在时空里，现在我也要离开了。没有了星际航行带来的时间债和免费的波尔森疗法，我会和前辈们一样，迅速地消失在某个时空里。刚上船的时候，我曾想让时间停止，想竭力保护离开的船员，不让他们烟花般灼烧掉。现在才发现绚烂或孤寂，是当事人自己定义的。
        想对离我远去的人们说些有哲理的话，可无论自己说的是什么，在他们自己的时空里，应该都会有其他人代替。索性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躲在自己的时空里，渐渐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