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
查看话题 >数星星的孩子 --(1)爷爷的胡子
我已经记不清童年里有几个暑假了,只是每次回忆起来,好像暑假就是暑假,八岁的和九岁的,五年级和六年级的,留着西瓜太郎头和扎着羊角辫的,似乎都没什么不同。总是感觉年年岁岁都在同一个山林里,听过同一只蝉鸣,抓过同一只蜻蜓,看过同一次日暮,数过同一颗星星。仔细想想,跟现在很多小朋友多姿多彩的暑假相比,既没有学钢琴,也没有名校夏令营,我的那些个平淡乏味的暑假似乎都并不怎么值得回忆。我小时候一到暑假,总是会被我爸妈立马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那里,一呆就是两个月,虽然现在很多小孩抱怨兴趣班的辛苦,可那时候的我恰恰相反,经常一个人趴在奶奶家门口的梧桐树桠上发呆,一只脚耷拉在外面,想象着同小区的小朋友精彩的暑假生活,羡慕不已。
随着进入中学,我终于不去乡下过暑假了,可生活好像没有变的我想的那么美好,我发现,物理补习班的那些公式比山林嗡里嗡不停的蚊子还要讨厌,解答一个数学难题比逮住一只知了更困难,教授英文语法的老师比我闲来无事的爷爷还要唠叨更多。后来读了大学开始上班,我离那片山林就更远了,每一步似乎都在和同龄人竞跑,从小城市到大城市,从大城市再到国外更大的城市。你有没有过那种时刻,拥挤在在摩肩擦踵的街头,身边有千万的人群裹挟着你向前疾走,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裹挟着一颗小沙石,仿佛前进是唯一正确且符合逻辑的方向。有时候迷路了,你也想是不是要停下来歇一歇或者换个方向,身边的声音就会似千军万马般将你淹没,告诉你那是不对的。现今时而回头看,我竟然开始感激我的父母,让我二十多年的人生初始,有那样的一段时光好似只属于小小的那一个我,站在繁星点点的夏夜里,和全世界的星星对话。

爷爷的胡子
要说我回忆中,童年的暑假里最难忘的事是什么,我真的数不过来,不过你要是非要我想一想,可能给爷爷剃胡子是我觉得比较特别的回忆吧。
人家说,人老了,各种新陈代谢速度也会随之减慢,我的爷爷大多数时候也是符合这个自然规律的,只是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十多年来除了颜色彻底由青灰变灰白之外,一直保持着惊人的生长速度。在他对我教育唠叨中,总是我向强调他文化人的体面身份,外人面前不能太邋遢,所以尽管上了年纪行动日渐迟缓,他依旧保持着频繁的刮胡子频率。那时候他还没有电动刮胡刀,红色漆木的方桌最左侧的抽屉里有他珍藏的一整套刮胡工具,一个锋利的剃刀和一瓶好似永远用不完的刮胡膏。我记得有那样一些个早晨,我起的很早,有时是被外面的小鸟叫醒,有时被爷爷叮叮当当烧茶的声音吵醒,我提溜着个小漱口杯,刚刚好够到洗脸盆,站在爷爷旁边刷牙,顺便观摩他貌似及其精细而又复杂的消灭胡渣的工序。爷爷首先会熟练的摇一摇那瓶刮胡膏,另一只手微微勾着伸到眼前,然后小心谨慎的挤出一小块泡沫在手心,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他会觉得奢侈浪费,太少自然不够打造一个整洁的颜面。他仔细地把泡沫涂满整个下巴和颈部,边边角角自然也会照顾到,撅着嘴朝着镜子左看看,右瞧瞧,确认完美无误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刮。镜子里的他,精瘦的脸上皮肤早已松弛失去年时时的神采,眼神里却写满了一丝不苟的态度,额头上的皱纹时而调皮地上下扭动,我经常回想起他来那副认真较劲的样子,总是觉得相当可爱。也是因为那样一天天的观摩,我对剃胡子这件事儿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多神奇啊,洁白的柔软的泡沫,放在鼻子边闻一闻,带点香甜的味道,竟然可以轻松去掉那么多胡茬。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大喜欢有很多胡茬的脸,看着有点凶相且不够整洁,可偏偏爷爷的胡茬,我总是喜欢伸手去摸,老人家松弛下来的皮肤有种独特的好玩的质感,胡茬失去生命力的颜色使它看起来像深秋被收割的稻田,摸上去虽然有点刺刺儿的,却给人莫名的踏实感。很多个夏天的午后,在院落里巨大的梧桐树荫下,一个昏睡着的老头躺在摇椅上打着呼噜,他的小孙女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写作业,时而却忍不住回头去揪这老头的胡子,吓得他摇椅一晃,一下子醒过来。这样的恶作剧我好像永远都玩不腻,爷爷每次惊吓得半睡半醒的模样,特别像个睡觉被老师抓包的小孩,都会让我咯咯地笑了个没停,他也从来都只是佯装生气,努着个嘴,斜眼看着我说,“你这伢真是有点孬。“有一天,可能是哪个算术题让我烦了,回头看着爷爷茂密的胡茬,我心中想体验刮胡子的乐趣一下子爆发起来。我兴奋地用肉滚滚的小手拍打着他的脸颊,彻底地打醒了瞌睡中的爷爷,然后在他的惊恐中,我满眼地期待看着他提出了想给他刮胡子的愿望,听完他就更惊住了:
“你这伢突然又犯什么孬?”
“就让我玩一次,一次行不行?”我装作无辜的样子讨价还价。
我知道爷爷从来不会拒绝我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我让爷爷躺着摇椅上,然后去弄了个白毛巾铺在他脖子周围的衣服上,手忙脚乱地甚至还弄了一小盆热水放在旁边,一本正经的模样就算是最专业的造型师也无法提出质疑。只是手中的刮胡刀让我有点担心,它那么锋利,闪亮亮的刀刃不小心刮伤怎么办。爷爷乖乖地躺在那里,有点像一个受气的牢犯,即将被我这个无厘头的法官给定罪上刑。可是我人虽小,面子可不能少了,既然摆出了模样,当然要继续装模作样下去。我兴奋地摇晃着我梦寐以求的那瓶刮胡膏,感觉差不多了,终于小心翼翼的挤出一朵白白的泡沫,像个刚出生的小白兔宝宝,乖乖的蹲在手心,欣喜的不得了。尝试着将爷爷的半个脸颊和整个脖子区域涂满刮胡膏,老人家的脖子皮肤皱皱巴巴的,像极了一张快要枯死的树皮,有点害怕又有点心疼,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心情开始了我的刮胡大业。
一开始,爷爷也很紧张,总是暗示我说,“哎呀,要不我自己来,你看看电视里是不是孙猴子又在打妖怪啦?”,当然,作为最专业的师傅我不为所动,打算绝不放弃。忘记了是从哪里开始刮起,也忘记了到底花了多久时间,就记得每一下都异常的小心,每一刻都不敢松懈,瞪大的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那些灰白的胡渣好似收割后的稻茬,生长在一片日益贫瘠的田地里,稀疏的鬓角里似乎藏着过往年岁的繁茂,只是那些老故事好像再也没人去关心了。我曾经在家里的老相册里看过爷爷年轻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一身中山装,十分秀气俊朗的长相,有着陈旧发黄的黑白照片也遮挡不住的蓬勃朝气,一时间竟然难以让我与身边这个略微佝偻的老人联系起来,明明他的眼睛里也曾升起过汹涌的巨浪,为何万水千山过后,沧海只剩桑田。我惊叹时光的无情,可是我又如此感激冬去春来,不曾停留的年岁,将这个善良慈祥的老人送到我的身边,与童年的我共乘一棵梧桐的阴凉。
最后的最后,我觉得差不多了,拿了旁边拧过的热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时,发现爷爷好久没有吱声了,我抬头一看,爷爷偏着头,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在酝酿一场更大的呼噜声。热热的毛巾擦过的皮肤,虽然依旧带着点点的老年斑,但好似干枯的土壤刚刚经过一场春雨的滋润,竟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透着年轻的光泽,那熟睡的模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交错,像是一个曾经年少的老人,又像是童真年代的我,只是啊,我不知道,那时熟睡如婴儿的他,是否也曾梦见过未来的那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