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风(四)
孟琳是在雾霾凸显的第三年发现她患上慢性咽炎的。那时候正值被诗人盛赞的四月天,但北京的天气里仍延续着并未跟随冬日散去的雾霾,昏黄的调调淡了许多,却依然很脏,尘土扬扬,伴随着无休无止的白色杨絮,飞蛾扑火般的扑向人们的脸、眼睛、鼻孔、舌尖。
它们像大雪一样扑扑扇扇地落下来,却并未化去,粘着人,跟着人四处流窜,像极了永远也扫不尽的灰尘。
每次,从外面转一圈回到室内,孟琳都会感到自己的喉咙里粘着一团软软的毛毛,卡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尤其在早上叠完被子,床被上的尘埃被抖得满屋沸腾的时候,喉咙里的毛毛就扎得越发厉害。
她一度怀疑就是那些毛絮和尘埃进到了自己的嘴里,所以她不停地吐唾沫,希望它们跟随她的唾液一起离开;出门的时候,扫地的时候,铺床的时候她都会戴上口罩。但情况并没有改善,吞咽唾沫的时候都会感到阻碍,很吃力。
终于,她知道了那是慢性咽炎,医生告诉她的。因为病症不值得一提,所以说的轻描淡写,一分钟,就一分钟,给她开了点消炎药,就把她打发走了。
慢性咽炎,紧接着是慢性鼻炎……。
她谨遵医嘱,加强锻炼,狂补维生素。
冬天的时候,她的丈夫因为同事老婆突然流产,突然变得脆弱了很多。
“他们说雾霾会影响精子质量。”
她强压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安慰他道,没事的。
没事的。
幸好,怀孕的那一年,空气没有一直那么持续的糟糕。春天,风和蓝天一起到来,她很庆幸,即使刮大风,沙子打脸,她也会出去走走。难得的好天气让她感到舒爽,格外珍贵。
但,冬天还是来了,几乎一进入十月,霾就像魔鬼布阵那样无法阻挡地来了。
她不知道怎么保护她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那么幼小,脚丫子都跨不过她的手掌,软软的头发贴着的后脑勺、圆圆脑门、小巧的鼻翼,粉粉的唇。
真的就像她自己的心肝那样,让她爱怜。她完美主义的病症在孩子出生后,又变得明显起来,面对这个从零开始的小生命,一张笔尖刚刚碰触的白纸,她谨慎,敏感,神经质,在乎细节,重视每一个环节。
十二月,房间里,三台空气净化器持续旋转着。孟琳在网上查询着新风系统的信息。望着窗外暗沉的空气,她觉得有必再入两台。
孩子在床上蹦跳着,兴奋的,一刻不停歇。她应该是这样敞开欢笑的,孟琳想,但她大口大口的喘息时,孟琳就会不安,她担心她正在高作业的肺部会吸入太多这呛人的空气。
几乎,每个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帘看窗外,阳光洒进来和死气沉沉会映照孟琳的心情,是幸福还是不安完全被窗外的天气掌控。
随着霾的加重和时间持续,她感到喉咙又开始不舒服了,像烟丝游移般的干痒,每到夜里就会变得更加严重。躺在床上,那种游丝窜喉的感觉一阵强过一阵,让她止不住地咳呀咳。
她去药店买消炎药,药店的阿姨不卖给她阿莫西林,开了中成药。并不管用,她又去找药店阿姨,她问她喉咙疼吗?她摇头。药店阿姨说,那你这并不是炎症啊。不是发炎了,那是怎么了?没人说的上来。于是润喉糖,咽炎片买了一大堆。
净化器,加湿器,狂喝水,各种药……,症状却始终不见好转。
没多久,她的丈夫也开始咳了,喉咙里的干痒跟她一模一样。
“在北京呆久的人,谁都多少有点儿慢性咽炎什么的吧。”在她跟别人讲述自己的不安时,朋友们不以为然地说。
她知道他们和她一样烦,烦雾霾袭城的日子,但没有人像她这么恐惧不安,没有人像她这么感到绝望,没有人像她这么神经质。像只被下到油锅里蚂蚱,上蹿下跳地转圈圈,止不住地念叨着,怎么办,这怎么办?
因为天气,她变得神经质,焦躁而又容易失控。
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她的孩子。
天气成为孩子成长环境的一部分,彩色的还是灰色的,都在她的心里被标记着。她希望她健康,快乐,在爱和良好的环境下成长。
所以,当霾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被恐惧和焦虑包围,她害怕那空气中的重金属、有毒物质、抗药病菌什么的碰触到她的孩子,她那么幼小,一切都那么稚嫩。
让她最终做出决定,是重霾不间断持续了十天之久的那次,窗外昏天暗地,晨昏不分,不过十米远的地方都像埋葬在黄沙里。
窗户一点儿也不敢开。她的丈夫咳嗽越来越厉害,比她还厉害,晚上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吐痰。她特别害怕,担心雾霾侵害他们的身体,她知道一旦造成伤害,那将是不可逆的,她不希望完整的家庭因此遭受损伤,
夜里,他咳嗽,紧接着她咳嗽,她害怕她的孩子也咳嗽。咳嗽和咳嗽的声音都让她感到焦躁、崩溃、歇斯底里。
他们又开始买药,像进出超市一样频繁地进出药店,家里堆满了药,感冒药、咳嗽药、消炎的,去火的,肺火、肝火……,总之,一切可能引起他们咳嗽的药都买了。
她的症状总算是减轻了,但她的孩子却开始咳嗽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害怕极了,害怕那咳嗽是因为雾霾。当她看到孩子开始打喷嚏流鼻涕的时候,她哭啦,心里想谢天谢地。
不得不去医院,即使是雾霾天。儿童医院里,咳嗽的孩子很多,他们坐在医院的椅子上,雾化室里,一边哭一边被治疗。
医生开了很多药,跟他们说,即使雾霾天,也要每天开会窗,房子怎么能不开窗呢?
可是那样的空气,又怎么开窗。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孩子因为难受在车里哄不住地狂哭着。车窗外,全是霾,霾跟车流把人给堵在路中间,压抑地让人喘不上气来。她几乎要失控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她咳嗽的孩子,因孩子哭泣而变得嘶哑脆弱的咽喉,以及包围着这一切的雾霾。
她呼吸着脏脏的酿着苦味的空气,想起了很久以前坐着破烂的班车穿过山西古交时的情景,车厢里混杂着烟味、煤灰味和汽油味,外面黑漆漆的,车窗玻璃上、车座上都是黑色的煤灰,窗外的墙皮、树皮和马路上都是陈年的黑色煤灰堆渍出来的,肮脏废弃的荒无人烟的死气。
人怎么可以在这里生存。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她对丈夫说。
“去哪儿?”
“回昆明。”
湛蓝的天空,冬日的花。参天的早樱成排的长在小区楼下,人流稀少的马路,干净湿润。
她迫切地想念着这一切。她想起了斗南花卉市场,一走进去,奇异的花香相混的味道就像是一种天然香水,鼻子用力的嗅一嗅,能嗅到叶子的味道、花瓣的味道、花蕊的味道。人还不多的时候,一眼望过去就像是彩色的海洋,鲜花的海洋,畅意而又炫目。
回去吧,她想。带着孩子,自由自在的,开个旅店也好,开个花店也好。
不求别的,只为天蓝云白。
虽然那可能意味着辛苦,如果开店的话,要考虑客源,要每天和不同的客人打交道,要早起晚睡。自己干的话,终归是会很操心的,可是一家人至少可以一直在一起,在干净清新的空气下生活。
就这么决定了。
他们辞掉了工作,把两年前买的小房子卖掉。
卖房子那几天,北京的天又变蓝了,万里无云,就好像它们从不曾霾过那样。
“有没有点儿舍不得?”
丈夫问她。
她仰起头望着天空,轻轻地舒了口气:“不能再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她的父母和亲戚朋友很高兴,知道他们决定要回去,都很期待。他们把房子过了户,把房子里的东西送人的送人,托运的托运,扔的扔。
然后,轻装上阵了,夫妇两人带着孩子,坐着出租车去往机场,就像去旅游那样兴奋不已。他们知道,有家人在飞机落地的那一端正等着他们,用丰盛的饭菜和不胜欢喜笑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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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17-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