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脑香、红豆与唐代的眼睛——一个老故事的孔隙
玄宗偶与宁王博,召太真妃立观,俄而风冒妃帔,覆乐人贺怀智巾帻,香气馥郁不灭。后幸蜀归,怀智以其巾进于上,上执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时,西国有献香三丸,赐太真,谓之瑞龙脑。——(唐)李伉《独异志》
这个香气浓郁的故事在《酉阳杂俎》里也有记载,且更加详细。我最初看到的版本,则是在日本明治时代作家幸田露伴的某篇散文里。其人擅长炫学,在转述故事时暗暗设置了一些小机关,我曾据此将之改编成一篇矫情的小说。今日老调重谈,是因为原版的香气还远远没有挥发完毕。综合两版笔记,加上幸田与本人的添笔,故事就增殖成了这样:
昔年唐玄宗与宁王下棋,杨贵妃旁侍观棋,贺怀智奏琵琶。怀智为长安第一琵琶手,心生于手,手起于意,琴声忽纵忽缓,忽明忽灭,与倏然不定的棋局相得。夏末,殿中渐生微凉,露台之上,此景此情太平安祥。而回想起来,这却是不可一世的大唐极盛渐衰的光景呢。遥想天宝初年,春景甚煦,万花将开未开之际,玄宗曾在御花园内打羯鼓,“乃命鼓座于殿阶,击之,满树繁花倏然盛放。帝谓左右曰:‘一曲未终,而花烂然。得不以我为圣耶!’”倘彼时为一朝一代之盛夏,那么此时夏末午后慵懒的聚会,便有点“诸神黄昏”的味道了:君不见,玄宗棋路已危,而一旁的怀智仍毋自专心地弹奏琵琶。
此处要提一句:玄宗棋险,在《酉阳杂俎》中有些微暗示;而贺怀智目盲,或为幸田的杜撰。这位琵琶师的轮廓很像擅歌者李龟年,作为宫廷艺术家,他们与玄宗夫妇的命运紧紧相连,一起感受了历史光度的骤变。在帝国黯淡下来的布景上,他们的歌声和乐声,曾令那些感时忧怀的文人痛痒不已。不同于李氏的是,关于贺怀智的记载很少,可查考的仅有他技艺高,年资深,受到玄宗倚重。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提起,自己在王丞相家中得到过贺怀智的琵琶谱一册。这位乐师可能因其特殊的地位,编撰了琵琶史上第一本乐谱集,他或许还是古来唯一一个以石作琵琶琴身的乐师。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关于他目盲的记载。
那么幸田的有意发挥,恐怕不仅是为了添加故事本身的戏剧性和浪漫情调,还旨在制造一种舞蹈姿态般的历史延伸感。在世界各地的文化史中,“盲乐师”一向是一个富于象征意味的身份:希腊的荷马,日本的无耳芳一,中国的阿炳,都因为视觉的缺失使技艺、耳根和心灵更趋敏锐,可以奏出时代劫毁的声音。他们的缺陷也暗示着所谓“历史的错置性悲剧”,即局中人的盲视与后人的洞见。幸田所在的日本,战国时代末期的乐师芳一更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典范:他曾被失败的平氏家族的亡魂引去最后葬身的海底奏乐。这些登高跌重的贵族,对光荣与失败都难有斩截之快,死后还要借着悲壮的旋律,反反复复地品咂过往。那场景,正像周作人用难得的感伤主义声调所翻译的“日本《三国》”《平家物语》一样,是无常的声响,盛衰的道理,春夜的梦和风前的尘土。
如是这般,接下来的想象也就顺理成章了:玄宗棋局入危,僵持的气氛早已渗入到怀智的乐境里。曾闻顶级的乐师演奏时,自己是听不到乐声的。怀智的心忽一下沉,耳中涌起了琵琶音响,便知不对。蓦地四围杂声大作,怀智这才回过神:那竟是犬的吠声。
——这一段脑洞,乃是由《酉阳杂俎》版本中,一个《独异志》所没有的重要细节衍生的:在起风之前,贵妃的小狗跳到棋盘上了。据史载,贵妃养了几只西洋进贡来的名贵宠物,其中一只马尔克斯犬,体小娇柔,洁白无比,甚得宠爱。可以想见,那会儿它忽然窜出,猫一般跃上桌子,把棋局搅得乱七八糟,一旁宫婢们皆乱了阵脚,花容失色。怀智只听得喧声四溢,杂有宫婢们的脚步,公公们的扑喝,贵妃先是惊呼、继尔娇笑的声音,帝与王哈哈大笑的声音。玄宗道:乐音纹丝不乱,怀智冷静得很呢!此时怀智耳中的乱声嘎然而止,当下出了一身冷汗,一段柔滑细长之物与一股异香就拂到脸上来,通体沁凉——那是贵妃的领巾被风举起来了。
玄宗:“好风。”
宁王:“好风啊。”
风早已止歇,沁凉的香气也徐徐落下,从怀智头上的璞巾开始,披满了他的全身。怀智全然不知的是,帝王嫔妃离席之际,自己依旧弹着琵琶呢。

当夜,怀智回到家中,把璞巾摘下好生收藏起来,仍觉遍体含香,如吞流水。他想,这样的事情,恐怕一生也难有一次吧。
《酉阳杂俎》版的记述者显然在强调贵妃的聪慧:她应是觉察到玄宗的棋局已走败势,才放出小狗为夫君解围。如此帝与王便散了席;王回身逗弄小狗,帝赞叹怀智的冷静,贵妃则如世间所有贤淑的妻子一般,再次轻轻地笑了起来。幸田露伴感叹:说起绝世美人来,可不是毫无情致的绢质人偶哟。贵妃才情卓绝,连她所教养的白鹦哥都能背颂佛典经卷(这个梗也曾被另一个日本史家原百代用到媚娘时代的武则天身上)。玄宗得了这位佳人,方有了成功男人的自得,人生的正面和背面都圆满具足。
说不得就到了那一年冬天,贵妃已薨于马嵬。玄宗命运的情权两面都开始皴裂。世间万相,总是一情与一物搭配,一境与一地搭配;盛时有艳阳,落寂总是月。相传玄宗在阴湿低陷的甘露殿里夜夜思念贵妃,思情苦不堪言。贺怀智知道了,便进帝曰:臣有一旧物,可解相思。于是呈上璞巾。玄宗展开来看,凉冽的香气直冲开头顶。经过数年,气复凝成白霜,点点缀于巾上。玄宗不由潸然泪下。
原来贵妃领巾上的这香,正是天宝末年交趾国献给玄宗的珍异瑞龙脑。此物美丽晶莹,形似蚕茧,带之衣衿,香彻十余步,为龙脑香中最难得之珍品,珍贵到“后不复有此”。参考贵妃兄妹和安禄山等人为了它相互较劲调侃的史料,恐怕玄宗没能告诉怀智的是,当年分赏这宝香之时,连最心爱的女人也是数着颗数给的呢。
——这才完了。谁说的来着,所有的故事都有三层,包括发生了什么;主观看法和节奏。笔记体的妙处,就在于它经济地利用第一层和第三层,制造恰到好处的孔隙,让读者来填补第二层。而转述者的添笔,亦不是为着丰富细节,而是增加孔隙,制造新鲜的裂口。《酉阳杂俎》里小狗乱入,让普通的皇室生活切片变得富于历史的暗示和天道的惊险,而幸田露伴给贺怀智安上了生理缺陷,则使故事的重量均衡地分布在帝王与怀智两人身上。在这个新的力学关系中,贵妃本人仍是一位神秘而悲情的尤物,在男人们目光和回忆的远端徒留凄楚的背影,能昭示她存在的,惟有这龙脑香了。
并非所有的小传说都适合大脑洞。有些笔记故事扩张起来会显得“有财无库”,但那些含有超级象征物的故事却不会。即便脑回路清奇,也不必担心边际效应。龙脑香就是这个故事的Super信物,不仅是因为它在唐朝故事中出现的机率太过频繁,也因为它那强烈而持久的特性,使人物关系和历史关系的牵连得以稳固。领巾覆盖了乐师的头面,香气释放出来,这是一个情欲的信号,也是衰败的征兆,盛唐从此变成再也不能到达的乌托邦,“龙脑移香凤辇留,可能千古永悠悠”(黄滔《马嵬》)。贺怀智对它的有心珍藏接续了时光的断层,无形中扮演了幽冥界的月老,让官方爱情成了一个“暗香残留”的历史遗迹。
正是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再行添笔:龙脑香气虽较普通的香持久,却须与相思子或孔雀翎放在一起,才能长久留存,如段公路《北户录》言:用子收龙脑香相宜,令香不耗也。明人所作的《香乘》中也谈到,“孔雀毛着龙脑香,则相缀,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诸阁,掷龙脑香以避秽,过则以翠尾帚之,皆聚无有遗者,亦若磁石引针,琥珀拾芥物,类相感然也。”
相生相克,是天下所有术士的仪轨、秘密和梦想。相思子和孔雀翎,乍一想实在风马牛不相及,却后审视,却有个最明显的共通点,就是都长了眼睛。而说到眼睛,那些故事里的孔隙就又开始滋滋作响了。
唐人知道,眼睛关乎发现,最先是对于情欲。在拉康和齐泽克还不知在哪里轮回的时代, 唐人所译的《楞严经》就详述了眼根、情欲之因会感得怎样的地狱之果。然而虽有着盛世不再的历史象征,却没有引申到红颜祸水的道德教诲,这是玄宗与贵妃的爱情传说与古往今来的官方情欲故事相比,质地最不同的一点。甘露殿里,懊悔着吝惜龙脑香的玄宗无形中创造了一种新的情感秩序,即男对女的相思。古来中国大把的帝妃恋中,很少能找到一块真正的望妻石。武帝对李夫人是“有宠”,虞姬对项王是“幸从”,石崇为绿珠遭杀身之祸和幽王给褒姒点燃烽火是同一个交换逻辑的产物——在这些关系里,女人与贵重的宝珠差不多,她们的失去与家或国的失去也是如此。而玄宗与贵妃,甚至玄宗与盛唐的关系,竟有时可名之为爱。玄宗曾数弃贵妃,仍遣召回,这种拉据式的感情近于寻常的夫妻怨家。在“秀恩爱”剧情的感召下,平民一时以生女为幸,恐非仅是贵妃荣宠过盛的原因。玄宗赐“太真”以回护他的前儿媳,与占有和等价交换实有所不同,也多多少少削弱了千里送荔枝这类史事所携带的负面信息。这是一种服务式的爱,白居易所发掘和歌颂的也正是这一种。正是这种爱,使我们在对高贵的唐代的艳羡中,总含着一份亲近:面对贵妃和她那不甚讨喜的家族,玄宗表现得越来越不像一个帝王。在权势散尽的时候,他反省的内容并非迷恋了一个不该迷恋的女人,而是自己也曾以占有式的庸俗套路来对待这个女人。有趣的是,玄宗在我们的认知里,也从不是一个标准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统治者,他只是处理不好当下与未来的关系,以至于令贵妃的命运如李商隐所说的那样,他生未卜死生休。这却同时是这个无奈的丈夫的魅力点所在。尽管则天时代才是唐的极盛期,尽管玄宗之后的唐仍然绚烂多彩,我们却仍愿把对盛唐的想象堆积在这对夫妻的身上。或许是其前辈忙着种树和向上天奉祀收成,后代忙于保护和储存剩余的果实,唯有他们不假思索地享用一盘放在眼前的鲜果,带着孩子般的专注和没心没肺。
贺怀智的后知后觉与玄宗不相上下。给他加戏的幸田一定是觉察到了,充满节制的笔记所留下的另一个孔隙,就是怀智可能产生的情欲:这个为了钻研技艺而心无旁鹜的乐人,在头巾覆上脸面的一刹那,竟尝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情爱的滋味。那厢是热热闹闹地解了围,这边有沁凉的爱慕悄悄滋长。龙脑辛凉,却又从内里催发情欲,仿佛有静嘧的火,在哪里细细地烧着。
就这样,需要“眼睛”的关照才能储存的龙脑香,造成了两个男人“知”与“不知”、洞见与盲视之间的宾主错位,并在错位中达到了新的平衡。不管盲人在梦里是否能看得见,对于心爱的女人,玄宗的眼睛一样失去了作用。他用肉眼望着月光的时候,怀智的心眼打开了。月光清冷而激越,龙脑镇定又催情,两个男人一起凭香思人,但怀智最终并没有超越帝王,因为是玄宗为他所储存的香气和爱恋赋予了名字——上皇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正是对这些历史象征性关系的追溯使我们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孔隙或眼睛,乃是关于“知”的绕口令:贵妃知道她的男人要输了;贺怀智知道帝王心中的痛悔。贵妃至多只晓得人事,急智挽回丈夫的面子,却不能感知王朝的天命。按照男性化的历史逻辑,她本人就是天命的一部分。是贺怀智接上了贵妃在天之灵亦不会搭的那个历史的茬,递上或许是毒药、也或许是解药的纪念物,但他应该不知道这香是龙脑香,也不会知道要将它与相思子和孔雀翎一起保存的。然而某些关联又总是这么有无意无意地在旁窥伺,比如传说相思子的确是太有名的毒物,毒性不烈却时可致命,龙脑香却可解毒。又听说,龙脑对治眼疾有效,因“目病、惊病、痘病,皆火病也,火郁则发之”,而龙脑“大辛善走,故能散热,通利结气。”(王纶语)这种特性在历史悲剧中,亦时常演变为折磨人的武器。传说宋代时,文天祥、贾似道皆服“脑子”求死不得,惟廖莹中以热酒服数握,九窍流血而死。非脑子有毒,乃热酒引其辛香,散溢经络,气血沸乱使然。又比如,无论是带着黑瞳的相思子,还是被考证更接近王维诗中原物的、全红色的海红豆,都有别名叫作孔雀豆。孔雀血肉可解虫毒,而孔雀尾羽却有毒。根据当代人文主义者钟鸣的动物传说考,孔雀眼中不能有一点阴翳和杂质,否则会瞎掉;孔雀为了爱护羽毛可以舍弃生命,为了避免弄乱尾羽,甚至性爱也可通过雌雄双方声音的交接、影子的摩擦,乃至于周围鼓动的风来完成。再加上幸田的添笔所暗示的,盲目者常能开心眼,如此循环起来,这故事表和里的信物,真是无一不在内,又无一不在外。它们仿佛眨着无数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看了一场充满了挥发性情感的、小型的历史伤悼剧。
这个故事之所以能够像打开的香盒一样层层扩散,沿着我们的脑回路蜿蜒而行,不仅是笔记体的迂回效果所致。它显示了唐人特有的世界观,或者变个法儿说:在中国历史的总体“位相”上,这样充满文化性和生理性的争夺、又有着博尔赫斯式的精致循环的故事结构,还就与唐代感觉最搭。唐,是“天朝”最具感官性的时段,在今天越来越为国人所怀念。从《聂隐娘》到《大唐玄奘》,只要IP热还在资本逻辑的生长点上,对唐的歌颂仍会是一个不易衰退的IP;那些浓艳的古装宫斗剧,除了安排在《幻城》这样的架空世界,也就摆在唐代才显得熨贴。因为唐人既欢迎抽象的精神世界,也愿在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宣扬奢侈又不乏精致的文化路线,鼓励肉感的、豪放的奇思妙想。我们的文明自古所储存下来的想象力的种子,经过六朝的铺垫,在这个朝代一下子爆发性地开花结果。关于种种玩赏之器的研究,并非对每一个历史时段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对唐代来说却的确是要紧的。孔雀翎与红豆,是柏拉图式情爱和虚荣之美的象征,却同时是佛教中的圣物,而龙脑是供佛的香,于佛教“十香”中最尊最贵,在提神醒目和令人沉溺之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氤氲得令人困惑。
由这三种产自南国的矛盾宝物,来给我们的故事推一卦,或许没有比离卦更合适的:离为火为目,卦德为丽,动物象为雉。它的方位是南,颜色是红,五行是火,向上、昌茂、繁盛、炎热。这使我们想起三样物品的原产地之一印度——一个色彩浓烈、温度奇高,却又以出世静修为人生要谛的国家,它对中国的间接影响在唐代达到了顶峰,此后就渐渐衰落。印度通过南亚,向唐人输送了他们最爱的两种颜色——红与金,它们同时被用于佛像的装理和推升世俗的欲念。除了现代的革命红,中国不再有像唐一样如此偏爱红色的时代。有学者感叹,《开元天宝遗事》中,杨贵妃哭泣或整妆时流下的红泪红汗,完全代表了盛唐妇女对色彩的观感。唐女的飞霞妆连耳朵都要涂红,大有“将红色进行到底”的气势。唐人爱红,首出于对肉身的崇拜,这种崇拜即时翻转过来,却又是对浮世的思辨——这是中国佛教最兴盛的时代,“大乘八宗”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成长得端严毕备,如孔雀开屏般,结结实实地霸占着王公贵族的思想训练场。调合本土的儒道文化来整理和译述印度人对于眼耳鼻舌身意、见闻觉知嗅尝的处理,特别是对眼之见性是向内还是向外,这一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向的争论,是在唐代才有了最为系统的表达。这与我们常见的唐人传奇和笔记中的事物及讲故事的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唐代的宫闱诗文中,香的出镜率比珠宝高。本故事中一直被忽略的宁王,就以嚼含沉香或麝香来清口气,以便发言时香溢四座。美国学者谢弗考证,唐人爱香,正是因为对佛教式的超世智慧的好乐。胡适先生曾把封建社会压抑的禁欲主义归为“外来的”佛教之孽,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误解:无论是玄奘这类知识分子所爱的精致的法相唯识、严谨的天台、决绝的净土、细密不失温情的律、还是让贵族们不能不起敬的恢弘富丽的华严,抑或是带着苦修味道的达摩禅,在唐代迅速成熟的大乘佛教各宗,与其说抽象玄奥,莫如说分出了很大的精力去观察、描述和总结凡人的欲望世界。在为什么而活和为什么而死的问题上,唐人想得既多样又坦承,他们关注呈现万物之“法相”的学问,与魏晋士大夫的清谈和宋以后越发标榜不着一字的禅宗各派,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滋味。唐人知道,启示在成为宗教范畴之前,首先受到视觉、嗅觉或听觉的支配,在我们的故事里就是如此:对浮世爱情和时代运势的直觉感知,都依靠着机缘,而机缘就写在风吹香散的瞬间,写在感官发挥功能的时刻。
一个以北方的黄色土地作为文化和政治中心的帝国,怎样与来自热带的宗教建立起亲密的精神和感官联系,实在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因为唐在军事和政治上的绝对优势,这种联系中的民族性问题并没有很快地占据主流。以情爱为缘起,于相应、错过、万物互涉的原理中辐射时代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这个故事里的领巾飘起,琴师献物,帝王垂泪,都有着某种性格上的天真清爽,与印度人的出世精神不无关系。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中,这种性格再也难觅其迹。陈寅恪在抗战避居昆明时,因购得红豆山庄一粒红豆,而想到明末清初的钱谦益与柳如是。这对与玄宗贵妃同为老少伉俪、于情爱和家国的选择上却别无矛盾的情侣,在结缘二十载后,曾逢红豆于江南开花。而陈氏感此,倾晚年全力作《柳如是别传》,其情绪的气机已经完全在于民族大义了。这是一种其实更为抽象,也更为锐狭的感情,它占据了中国宋代以后的情感故事的主流,不再有唐人那单纯的盛衰感、细腻的肉身性,以及关于天命与人事的潇洒玄学。这已涉及到“家国”不断变更的定义,及其与个体经验相关联的模式之差异。陈氏本人曾考证杨贵妃在嫁与玄宗时是否处女,其着眼点正是这种差异:如果杨妃不是处女,就可证明唐代皇室对于婚姻伦理的开放性,这从另一方面验证了胡汉相杂的唐代相对于“中华”总体性格的异端性。唐人的潇洒,未尝不是陈氏所向往的,但他自身却明确地站在主流一边:因为历史感已发生了变化,正如储存贵妃之香的红豆,绝不能挪移到见证了红豆开花的柳如是身上。
我们这个以香为纽带的小故事,因此不无历史观上的教诲:一个现代国家对其最强盛的“帝国时代”的文明结构的强烈兴趣和怀念,实在应该建筑在思考它的思考方式的基础上。唐多数的君主都支持过两种方向的政策,一方面对人类追求温暖、食物、情爱、名利和审美的行为给予热烈的肯定,同时给出另一条解脱之道请君参考。这种正大光明的出入世之选,在此后的历史中,大概只有在《金瓶梅》和《红楼梦》这样的叛逆之作里,才躲躲闪闪地亮出来过。可以说,将知性和感官、享乐和解脱的矛盾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世界,这种情调、价值观和方法论,在中国的过去和现在都是昙花一现。与此相反却益彰的,还有唐绵长的余韵。它并不算久,却显得从容不迫。不雨则已,雨则倾盆,小故事里大开大阖,这种气势同样可以形容魏晋时代,然《世说新语》里无数的狂人狂行,都若有似无地显示了一种紧绷的情绪。曹操的浮世叹歌诚如其述,是对譬如朝露的生命的不满,而退休的玄宗却有无尽的空闲沉浸在哀伤里,哀伤得把他的阳寿都延长了。就此而言,的确可以将我们的历史折成两段论的“印象笔记”:在唐之前是疏阔的秦汉,曲折的三国,清高的魏晋,它之后是矫情的宋,有些大而无当的元、过熟而颓废的明,以及无论怎样试图大气都显得有点逼仄的清。
唐人也是斗争哲学的信奉者。与数千年后、几十年前的那场据说是发扬文化的革命相比,同样喜欢红色的唐人,才真正在文化内部找到了良性竞争的情趣。这个故事里出现的棋、领巾和香料,是达官贵族和小康之家都喜欢PK的项目。“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花蕊夫人《宫词》中豪奢与铺张的想象,其实多多少少透出了“后唐时代”“颓加荡”的性格,李贺的“青骢马肥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美人狭坐飞琼觞,贫人唤云天上郎”(《啁少年》) 所透露出的奇绝,才是盛唐文化PK里更明显的东西:喜欢热烈而雍容的颜色、张扬的花朵和浓烈的香型,但更关注把这些热闹组合在一起的方式。鲜艳的红豆只在唐代流行过,宋以后华南和中原的关联日密,红豆大量进入中原,红色入眼的单纯的惊喜却也随之消淡。到了明代,文人对自然世界的意淫空间就已经被梅兰竹菊堵得差不多了。官场文化所运用的植物象征中,那些最没有希望发生变奏的套路,差不多都是唐以后形成的。唐人则不断地致力于发明和推翻套路。他们簪花,食花,斗花,熏香、描香,贮香,极尽“造业”之能事。宋人和明人乃至“今人”们,同样保留了这些雅癖嗜好,然其最雅致的部分往往失去了玄宗与贵妃斗香时的日常感,大众化的那一端又显得有些寒碜。很多人知道冰片就是龙脑,但龙脑之名却似乎只跟唐代相亲相爱,冰片则在滑向后世的同时,急速地向“障脑丸儿”“卫生球儿”靠拢。可我们无法形容贵妃散发着卫生球味儿,就像很难想象今日的西安就是过去的长安一样。
龙脑、红豆,孔雀翎,像童话的路标,指引我们这个故事通向其最后一层,那就是中央对地方、对南部边疆和属国无限深意的一瞥。南国深山里的龙脑树高达四五十米,树上常栖巨蟒,且必远深于林谷,老树根节方有之。在成为贡物之前,取香过程的神秘、神圣与艰辛,大概远非千里荔枝可比。文化学者截留了这些宝贝,探头探脑地向史学致敬:唐的南疆问题,一直到今天仍是历史学界最关切的领域,虽然几乎都出于国际关系、地缘政治和文明论的考虑。而作为当事人的王维这类唐人自己的想法——出于他们丰富的感官经验——已经跨到了一个更激进、更哲学的层面:在无我无人的南疆的山谷里,还能说存在着一个声音吗?
对此可能的回答是,植物有生无命,有呼吸,只是未能发声。那是造句之初的那一机,也是中道的显现,就是喜怒哀乐,将发未发的那个“中”。
帝以泪泣,故事终了,而时间并不只是向下流淌哟。学着幸田版的怀智张开心眼,只见余香渺渺,醉梦相杂,声声见远。帝妃、琵琶、马尔克斯犬,宁王,都渐渐隐没,只回到最初、最初的时候,在深深、深深的南国的山里,湿热潮闷、瘴苈弥生。龙脑树枝探出瘴雾,天宝蓝,月澄黄,相思子吐出红色。地龙(蟒)沉睡。无太古鸿蒙,无今夕何夕。有冰凉的树血流淌在肌体之中,尚且无人来采。故事要如何发生呢?
是所谓声前一息呀。
附小帖士:龙脑香事另两则
“贵妃以上赐龙脑香私发明驼,使遗安禄山三枚余归寿邸,杨国忠闻之,入宫语妃曰:‘贵人妹得佳香,何独吝一韩司掾也?’妃曰:‘兄若得相,胜此十倍。’”
“玄宗夜宴,以琉璃器盛龙脑香,赐群臣。冯谧曰:臣请效陈平为宰。自丞相以下皆跪受,尚余其半,乃捧拜曰:勒赐录事冯谧。玄宗笑许之。”(《香乘》,引自《杨妃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