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
如果不是周小雨,我四岁那年可能死在外婆家门前的那条河里。我外婆常说,记得哦,是周小雨救了你!记得哦,是周小雨!
周小雨是谁呢?我外婆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周家小儿子。我们这里都叫他“小二子”,他大姐生下来有点痴呆,他爸妈正好想要个儿子,于是带着他大姐给计生队一瞧,没办法,是得再生一个了。于是周小雨出生了,眉清目秀没毛病,还是个儿子,正正好。周家人可开心了,满月酒请村里人大吃了三天。
算起来周小雨和我相差不过几天。我妈说周小雨他妈前脚进的产房,她后脚就进去了。我说怎么叫前后脚呢?我和周小雨明明差了一个礼拜。我妈说那阵子是夏天,夏天出生的人少,产房里就她和周小雨他妈两个人,这不是前后脚是什么?
说得也对。不过自从周小雨出生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因为我不住乡下,我住城里。周小雨他妈在城里生了周小雨就把他带回乡下了。他也就出生那天做过城里人,其实还是个乡下娃。
我们直到四岁零五个月时才重逢。——也许之前也见过,但我四岁开始才记事——四岁那年寒假,我妈指着外婆村口蒲苇荡下那个扎辫子的小男孩说:喏,他就是和你一个产房生出来的,周小雨。
我看了看周小雨,他没我高。他是男生吗?好像是。如果是男生,怎么脑门后头还编着个辫子?我妈说一定是跟电视里学的,我外婆村上家家都看《戏说乾隆》。晚上天一黑,大家碗都不洗扔锅里,周小雨他妈一定是跟乾隆爷学的。
我看不是。我们城里看《大风车》。也许周小雨是跟《七巧板》里的宫傲学的,他也想做个城里人。可我妈就不爱给我编辫子。她工作忙,一个礼拜才见我一次。她怕给我外婆带麻烦,给我剪了个男生头。从出生到三十岁,我都没留过辫子。
四岁那年那整个寒假我都待在外婆家。有一天下午我看见了周小雨,他站在河边,百无聊赖。我远远地看着他,也百无聊赖。我们俩在沉默中终于我先说了话,我冲他大喊:“喂!你是男生,怎么扎辫子啊!”
周小雨转头看见了我。他站在村口的蒲苇荡旁,先愣了愣,然后拔了一根蒲苇,冲我大挥了几下。蒲苇的穗子扬起来满天毛,我气死了,风一吹,穗穗都往我脸上吹。我迈开腿就去追周小雨。周小雨见我跑过来了,大笑了起来,一边挥着蒲苇一边往前冲,一直冲到村口的沙场上,他撑着杆子三下五除二爬上坡,站在沙堆上大喊:“来啊,来追我啊!”
那天真是不巧,我穿了双膈脚的鞋。我看着周小雨在前面冲,脚底一双“小白蓝”虎虎生风——那鞋真带劲啊,我也要回去买一双!——心里想着想着气就没了,到了沙堆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脱了鞋,干脆坐在沙子上。周小雨在坡顶一脚蹬了一把沙,把我鞋子里都装满了。
然后我也无心恋战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我就坐在沙堆上给鞋子掸沙。周小雨看我半天没动静,他在上面喊:“喂!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女孩!”我头也不回地说。
“噢!早知道你是女孩我就不和你打了。”
“怎么了,瞧不起女孩?”
“你上来,我带你看样宝贝。”
说到宝贝我心里立马放了光。我抖抖鞋,穿上,三下两下冲上了沙坡。周小雨用那根蒲苇接了我一把,一拉,我就到了顶。到顶了好风光啊——原来底下是一条河,就是外婆村上的那条河,经过沙场这里,成了一个弯,越流越宽,越流越宽,一直往远远的大桥那里流去。
我问周小雨:“你知道这河通向哪里吗?”
“秦淮河!”
“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挑沙的,当然知道。”
周小雨指着河边的几艘大木船,船上有的堆了沙,有的空了,有的还晾了几件衣服。他说他爸天天就是走水路的。他爸最大的本事是钓鱼。
我说,“那你会钓鱼吗?”
“我当然会!”
“你会钓什么鱼?”
“我会钓小鱼。”
我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会钓什么小鱼啊,你钓给我看看。”
周小雨气死了,狠狠心说,“你不相信是吧,我等下就钓给你看!”
周小雨让我到蒲苇荡那边等着,他回家一趟,拿根鱼竿。我拖着满是沙的鞋从沙场下来,沿着砂砾子路走到小河边,我在那等着。等周小雨真的拿来了一个桶、一根鱼竿。
周小雨从桶里拿出一把小刀,锹开冻住的泥土,从土里挖出一只蚯蚓来。然后他把蚯蚓穿到鱼竿的细铁钩上——我都没敢看,太残忍了——他说,走,跟我钓鱼去!
我们拨过密密丛丛的蒲苇,踩到了一块石头上。周小雨指着冻住的河说:鱼就在那底下,你敢不敢跟我去?
“我当然敢!”
“好!那你跟在我后面!”
周小雨把桶放在一旁,拿着根鱼竿下河了。冬天的河是冰的,冰厚厚的,白了一片。周小雨要去河中央凿一个洞,把鱼竿放下去。我看他稳稳地走在前面,我也跨出了一步。
“一、二、三、四、五。”
我在背后数,周小雨总共跨了五步。
我跟在他后面,踩着沙子的鞋在冰上跐溜地滑着,一点一点往前挪。
周小雨说,“没事的!你跨一步啊!”
“我不敢。”
“你看我跨了一步都没事啊。如果有事我就掉下去了!”
“好……”
我勇敢地抬起了右脚,伸向前去。果然,没事。我又抬起了左脚,身体重心往前挪,左脚跟上来,并到右脚旁边,立正。
“我没……”
“噗咚!”我掉了下去。
——我掉河里了!
周小雨立马大喊,“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要死啦!”
我被周小雨吓坏了。冰水浸透了棉袄,我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周小雨我要死了吗?”我的整个身子没到冰水里,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看到高高的蒲苇和路上的砂砾——周小雨说,“你不会死的!”
他一边喊着“来人啊!救命啊!”一边奋力拨开河面上的冰,死命游到岸上去。其实河岸离我们只有三步的距离。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扒住河岸。他还在喊,“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要死啦!”
我外婆村上的人全被喊来了。一个个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黑衣服的红衣服的花袄子的戴帽子的,一下子黑压压地全围到了河边。我看着那么多人,感觉时间怎么那么慢。就在刹那间,有个人像火一样拨开黑压压的人群,“让开!让开!”我外婆捧着大棉被来了。
外婆气死了,把我一把从河里捞起来,用大棉被一裹就抱着回家去。人群被我和外婆冲开了一条道,我在路上冻得瑟瑟发抖问外婆,“周小雨怎么办?”外婆气鼓鼓地说,“别烦了!管好你自己!”
那天下午我整个人都捂在外婆家的棉被里。我外婆回去把我身上剥了个精光,我裹着三层棉被,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好在放《戏说乾隆》,我高兴坏了,“真好看啊,脑门后头扎个小辫子”。
周小雨当然没有死。他也被他妈用棉被抱回去了。我俩成了村里整个冬天都在说的笑话,凡是走过门口有人的人家,总会有个大人问:“啊是你掉河里啦?”我烦透了,赶紧低头跑过。
那几天外婆基本不让我一个人出门,周小雨他妈也不让。过了有十来天,我俩都解严了,才在村口的沙场上重逢。我感谢周小雨救了我一命,我还夸他辫子帅,就跟电视里的乾隆爷一样。周小雨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我有个宝贝么?”
“记得记得!”
“来,我带你看。”
他带我走到沙堆尽头的河埂上。那里种着一棵大枣树,特别特别高,我抬起头要把脖子仰断。周小雨说宝贝不在树上,在树底下。他轻轻地拨开枣树旁边的一个小沙堆,轻轻地,轻轻地,从里面拨出几块亮晶晶的小石子。他把石子上面的沙吹干净,放到太阳底下,让我看:“你看,是不是会发光?”
“这是什么啊?”
“这是马赛克。”
“马赛克是什么啊?”
“马赛克就是马赛克啊。是我爸从城里带回来的。”
“这是干什么用的?”
“它不干什么用。它很贵的,它是宝物。”
周小雨把几块不同颜色的马赛克堆在手心里,一起吹干净了沙子,放到太阳底下。阳光照着小小方方的马赛克和细细的沙,他的手心里像窝着五颜六色的光,好看极了。
“你看,这样我就能把光留下。”周小雨得意地说。
我还想再看几眼,他就把手心捏了起来。周小雨说等过几天再给我看,宝贝不能随便看的,看一下就不宝贝了。于是他又轻轻地把那几块马赛克放回沙子里,用旁边的沙轻轻把它们堆上。小沙堆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我陪他一起。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枣树那藏了一个秘密。 那个寒假过完,我就没有长住过外婆村里了。我妈从市里调动回来,我就一直待在县城,一直待到长大。偶尔周末我会去外婆家,下午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一个人去村口,去蒲苇荡,去沙场,我都没看见周小雨。有一个周末我还去了枣树下,那边的小沙堆也没了,不知道“宝贝”是不是给他带走了。如果是给别人带走的,我想周小雨一定会很伤心。
再后来,我外婆村子里拆迁了。外婆把家搬到了县城里,我就再也没去过了。有几次我在城里远远地望着那条河——不知道村那头的河有没有干?冬天会不会结冰?河上的沙船还在不在?不知道周小雨后来去了哪里。
我想他肯定不是乡下娃了,他肯定也成了城里人。每当我和外婆说起周小雨的时候,外婆总记得,“记得噢!是周小雨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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