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dda Gabler
周日看了这部戏,看完略感摸不着头脑。导演是据说戏剧界红透半边天的Ivo van Hove,看完了我就琢磨,凭歇斯底里加血腥就红了?但除此之外,我还真看不出什么内容来。
剧本我是多年前读的,看戏前也没复习一遍,看完只觉得看的不是剧本里那出戏。这和当代制作还真没关系,一个月前看萧伯纳的St. Joan也是当代制作,明明白白还是那出戏,萧伯纳提出的最关键无解的问题仍然明明白白呈现在当代。于是看完戏又马后炮地把剧本学习了一遍,越发觉得不是van Hove新制作的那么回事。Hedda是个美狄亚式的人物,多年前震撼我的,现在还是那么有震撼力。易卜生对人类心理的洞察和挖掘实在令我五体投地,不敢说无出其右,但大概算得上顶峰之一,只需一两句对话、甚至几个词,人物关系微妙的动态平衡就呈现出来了,言辞只是冰山一角,在水面下,人物的心理、情绪,都很难用概念性语言概括和定性。这就是艺术(包括文学)的力量吧,哲学是很难达到的。
但我还是禁不住想用偏向概念性的语言来谈谈Hedda这个形象。
Hedda是个骄横跋扈的女人,不错,生在将军家庭,从小有相当奢华的物质环境。与之同时,她向往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刺激的生活,所以她喜欢骑马和射击,(这也是她作为将军女儿从小就习惯的活动),所以她会和才华横溢而情绪暴烈、生活放荡、性格极度不平衡的Loevborg相互吸引。她向往一种英雄的、勇敢的、美的生活。所以当她把手枪递给Loevborg时,嘱咐他一定要结束得美!当她听说Loevborg自杀的消息时,追问子弹是不是打在太阳穴,听说是穿胸时,舒了一口气,说,好,至少这是美的,终于有人有勇气自愿去承担自己的命运了。而当她得知真相是Loevborg也许并非自杀,可能只是手枪走火、而且打到的肚子而不是胸时,她感到由衷地厌恶和恶心,说:“为什么凡我所触碰之物都如此无稽和低下(英译本作ludicrous and mean)?” 别人只关心死的现实,只有她一个人在乎死的形式。
她不能忍受平庸,对Tesman那种布尔乔亚的谨小慎微、患得患失极其鄙视。她看透了Tesman内心各种卑微见不得人的欲望,尤其瞧不起他言行上的粉饰。她用语言调戏和讽刺他,说“我烧掉Loevborg的手稿可是为了你呀!” 而愚钝的Tesman处处上钩,不断证实自己正如她所猜测的卑下懦弱,恶性循环地造成Hedda加倍的鄙视。她佩服敢作敢当的人,所以当法官说“Loevborg的手枪只能是偷的”时,她坚决否认,虽知道自己将会承担罪责,她也不愿承担懦弱之耻辱,声称死也比那强。而这种耻辱是她给自身强加的,因为在社会上多数人那里,被发现才是耻辱,只要不被发现,撒谎(甚至不是自己出面撒谎、而是由法官替代给出谎言解释)并非耻辱,这说明她心中有更高的准则和裁判,那个准则也许可以说是【美】。
她爱勇气、鄙视一切懦弱和营营苟且。但她自己并不能完全避免懦弱,所以她也瞧不起自己,而这才是她走向毁灭的根源。当Loevborg追问她当年为何没把他一枪毙掉时,她回答:“因为我害怕丑闻”。同时她也害怕失去丰厚的物质生活,所以会“下嫁”(Loevborg语)给Tesman,因为Tesman开的价码比别人高。因此,当她得知Thea不怕丑闻、不顾失去生活保障,离家出走去追随Loevborg时,她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嫉妒和恨,因为她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方方面面不如自己的女人,有着她最向往尊崇却又没有的勇气。而且果然,这个女人的勇气和献身精神竟然得到了Loevborg的尊敬,Hedda所无力掌控的Loevborg却受到出身低下、其貌不扬Thea的力量的掌控,所以Hedda尤其要加害于她,要毁掉“她和Loevborg的孩子”。
她生当是做女王的类型,完全无法适应小布尔乔亚平庸、勤勉、琐碎、缺乏远大志向的日常生活。这样一个女人,生在那样一个阶层和时代,一身的聪明和生命力无所出口,如果她生于我们的时代,如果她自己有一项事业,没准会成为玛莎·纳斯鲍姆。(此处三千鬼脸和坏笑)
无需辩护,Hedda身上也集中着各种恶。首先是嫉妒和试图毁灭对手的欲望。第一幕的有个细节,Hedda和Thea对话,Thea说从前在学校时你每碰到我就要揪我的头发,还威胁说要把它烧掉。而Thea还没上场时,Hedda对Tesman说,哦,她就是那个从前在学校里老是炫耀自己头发的那个讨厌的女生。Thea外表不出色,只有头发比较出众,唯一这点超过Hedda的她也不能忍。此后的几幕里,不断出现Hedda去抚摸Thea头发的动作,而且忍不住说,要是从前早把它烧掉就好了。
易卜生在括号里写了很多动作细节,对表现人物性格与内心活动都是有必要的。比如,除却第一幕里使劲套Thea的话那段她凑近对话者外,Hedda最常见的动作之一就是往后一仰,靠在沙发(或座椅)背上,这说明她和人很疏离,时刻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她不肯对Tesman的姨妈以du(熟悉亲密的第二人称)相称,(这些细节英文制作里都省了),对Tesman也一直称呼其姓而非名(直到烧掉Loevborg手稿之后那段对话才突然称之为Joergen,令Tesman突然喜出望外)。她对人说话一直半真半假,有时是失去控制脱口而出,但更多的时候是有意的心理操纵,她挑逗Tesman姨妈生气、挑逗Tesman和Thea担心、用一种善意表象骗取Thea的信任,等等,这些都是她在试验自己的威力,满足她控制人的快感。所有这些对话,都是保持距离且居高临下的态度,女王有女王的威仪,是不会有很大的身体动作的。这样一部纯粹的心理戏,用歇斯底里的表演会有多离谱!
唯一一个从没受到Hedda语言操纵的人就是法官,法官一直彬彬有礼、殷勤周到,直到最后露出真面目时也是笑吟吟的和声细语,(全不似van Hove制作中的咆哮和肢体暴力)。Hedda精心操控了一圈,虽然造成了Loevborg之死却全非她所期望的死法,最后不仅对所有人都没有威力,(最后连Tesman也只顾着跟Thea看笔记而不再关注Hedda),而且落到了法官手中,成为任其拿捏的玩物,这个femme fatale在彻底的绝望中拿出了勇气,用自己的毁灭成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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