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废物的自白
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我的生命和母亲捆绑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婴儿,依然无法脱离心理的哺乳期。

在踏上奔三的路上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吃喝玩乐样样都会,琴棋书画狗屁不通。老话说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没错,就是我。
我就是典型那种哺乳期会持续几十年的“巨婴”,马上二十六了,连米饭都不会煮。唯一拿得出手的菜就是煮泡面加泡菜,并以此为荣。
更令人惊奇的是,我妈从不以为我是个废物,还经常和左邻右舍夸耀我。比如,“我家小二从小就长得俊,一看就惹人爱”。或者,“我家小二从不学坏,一天到晚都在家陪着我解闷。”要是陌生人听到这番话,大概会以为我是只博美或者萨摩耶吧。
总之,在我人生的第二十六年,我决定不再做一个废物了!我要做一个独立、自由、有思想的男人!
作为独立的第一步,我和我妈提起了要搬出去住的事。老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满眼的不舍:“儿啊!是不是妈妈昨天不让你和朋友出去打球你不开心啊?我不是怕他们把你带坏了吗。那,妈妈以后不管你了,你可别离开妈妈……”
以下省略八千字。
老妈这样一番哭诉之后,我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独立的愿望似乎又没那么强烈了。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我们家也是这样一个母子共生体,老爸基本处于半缺席状态。说他缺席是因为在我成长的全过程中,几乎看不到他的任何影子,以至于我经常想不起家里有这么一号人。我的历届班主任也从没见过我爸,更没见过他在我作业本上家长签字那栏签过字。所以每次我妈眼泪汪汪望着呵斥我的班主任们的时候,我的班主任们眼中偶尔也会闪动着同情的泪花。
“哎,小二妈妈,你也是不容易啊!”
我妈以为是她的催泪弹起了作用,却没想到老师们早把她当作了单亲妈妈,含辛茹苦把儿子独自养大,自然是不容易。
但为什么不说我爸是完全缺席呢,是因为当他出现在我们视线中之后,就不会不断强调自己的存在和绝对的权威地位。
比如他肠胃不好,不能吃辣,但我妈是四川人,我也算是半个小四川,可谓是无辣不欢。每次我妈一做辣炒鸡丁或者麻辣茄子这类的菜,我爸若是在家总会勃然大怒,甚至有时会掀桌泄愤。
“怎么又做辣!不知道我不能吃辣吗?我在这个家还有没有地位!你眼里除了儿子还容得下谁!”
无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总能落到家庭地位这么一档子事。而妈妈总是默默地去捡被扔在地上的碗筷,而我则麻利地去卫生间拿扫帚扫掉了地上的饭菜,又活生生给我爸上演了一出母子情深。
如此几次之后,我爸干脆就在单位吃完了再回来。而我和妈妈也似乎能长舒口气,自在地边吃饭边谈心了。
老爸再出现在我们视野中就是我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当时我一心想做记者,我妈也说做新闻好,我长得白白净净的,比什么白岩松之类的上相多了。可我爸一口咬定我一定要学金融,说金融专业就业广,薪资待遇好,学金融有大发展。
因为报高考志愿的事,我和我爸进行过一次长达半小时的长谈,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其中一段对话如下。
我爸:“你想想,以后去银行工作,多风光!要是做记者,风餐露宿的,有什么好?”
我:“都什么时候了,又不是战争时期,记者哪能风餐露宿。都是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再说银行做柜员,往那一坐摆个笑脸,还得成天看人家顾客的脸色,有什么风光的。”
我爸:“做柜员也是暂时的,几年后说不定就会提拔你当经理呢。”
我:“我问过读金融的学长了,他说在银行是要靠人脉的,咱家在银行没什么关系,又没有那么多钱,我怎么当经理啊?我可不想工作了五年十年还当个小职员。”
我爸勃然大怒:“你他娘在讽刺我是吧?还有当儿子瞧不起老子的!反了你了!”
他似乎要扇我耳光,而我只是平静地说道:“爸,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就事论事,说说我的想法。”
于是长谈戛然而止,我爸一甩手一跺脚,拂袖摔门而去。
妈妈恰好出门买菜回来,进门瞧见我脸色不对,笑眯眯地看着我:“儿子啊,怎么了这是?”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还能怎么样?他就是这样,听不进去别人说话,总是要摆自己陈芝麻烂谷子那一套,一不对他心意了就摔摔打打的,不把家里东西全摔完不算完!”
妈妈把买的菜放到一边,一边流泪一边把我抱在怀里,说着“别听他的,他就知道胡说。我大儿子觉得是对的就是对的,你去做就是了,你爸再说什么你就别理他。”
那一刻,我心里隐隐的恨意被妈妈的眼泪激发出来了。我想我一定要考上新闻专业,做一个响当当的记者,保护妈妈,给她撑腰,不让我爸再欺负她。
考上大学之后,我几乎没和我爸说过话。放假回家,我也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音乐看书,尽量避免和他正面交流。
直到我终于工作了,进了省电视台做记者,偶尔遇到家庭聚会,我似乎是被迫地坐在他身边,然后被长辈们催促着给他们倒酒,当然也包括我爸。
那个时候,我感觉我爸似乎是开心的,甚至是骄傲的。或许是酒精在说话,他会满面红光地拍着我的肩膀,和其他长辈说着我小时候的事。虽然所有的细节都是错的,比如我小学画得那幅画是“我和爸爸妈妈”,而不是“我的爸爸”,而我初中获奖的是数学竞赛,而不是化学。再比如我从来没抽过那个叫南京的香烟,只从他抽屉里拽过两根那种特别廉价的香烟,大概一元能买三包。
这样近乎于正常父子关系的时刻,毕竟是很少的。而我和爸爸之间的千沟万壑,也早已不是一两杯酒能解决得了的了。
于是在大多数时刻,我和妈妈几乎是在刻意冷落爸爸,直到他真的成为了家里的一个背景墙,电视机前面的一个摆设,饭桌上时常出现的一个室友。
啰嗦了这么久,只是想说明为什么我还没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功男人,而是一个吃喝拉撒都要妈妈陪着的巨婴。在和妈妈第一次提出搬出去住失败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背着我和楼下的大妈们频频窃窃私语,出入成双。
起初我并没在意,只以为她又碰到了什么商场换季打折的活动,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我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仿佛是我妈年轻版的姑娘。
我以为是家里来了什么远房亲戚,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进屋继续赶稿子,谁知道我妈却突然呵斥了我一句。
“怎么也没个眼色,没看到人来啦,过来坐啊!”
我愣了一下,我妈是从不会这样和我说话的。
“可我还要赶稿子啊!”我原本想冲她撒个娇了事的,但碍于这个陌生女孩在场,只得一本一眼地和她讲清楚。
那个陌生女孩突然说话了:“林小二,我是陈子妍,咱们小学还同级呢,你还记得我吗?”
我呆愣愣地看着这个恍如隔世的小学同学,许久才终于“哦哦”地点点头。
“你之前戴牙套来着是吧?眼镜也摘了?”我问她。
“嗯,”她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冲我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现在在南城日报工作呢,说起来,咱们还算同行。”
我正想说什么,我妈突然边笑边站起来把我拉到了陈子妍身边坐下:“好好好,你们聊吧,我先去做饭去。”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究竟是唱的哪出戏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妈的背影,又看了看陈子妍,小声问她:“哎,我妈是不是……”
“是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模样像极了我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小学那会咱们也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但我还挺欣赏你的。”
“啊?欣赏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搞不懂这女孩看上我哪一点了。
“嗯,”她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你写字好看,写的文章也老被老师表扬,长得还这么帅……”
说着说着,我看到她脸一寸一寸地红了下去。
“啥?”我咂咂舌,一时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好想拿个镜子看看,究竟我平时看到的和这些女人们看到的是不是一个林小二?
那天晚上过得很漫长,我们在饭桌上聊了很久,我妈大惊小怪地说起来我和陈子妍多么多么有缘分。等吃过了饭,我又被我妈逼着送陈子妍回家。
看我妈那笑得快要飞出来的嘴角,我想大概我直接跟着陈子妍回家我妈她最高兴了。
我把陈子妍送到楼下的时候,委婉地说了一下我确实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她脸上的失落不言而喻,过了很久才问我:“你是觉得我长的不好看,工作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使劲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哎,你没觉得……你和我妈长的有点像吗?”
陈子妍猛地抬起头,像看个怪物一样地看着我:“天哪!真恶心!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没觉得我和阿姨有一点相像!”
我刚想说点什么来辩解,她却一把把我推开了:“好了,这种事我没脸到处说,你也不要和我再联系了!再见!不对!再也别见了!”
然后,我就听到一阵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叮叮咚咚。陈子妍跑进了电梯。
回家的路上,我心烦意乱地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我的生命和母亲捆绑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婴儿,依然无法脱离心理的哺乳期。二十多年来,我甚至都没和女生约过会,牵过手,因为每次有这样的想法,我都潜意识想起了母亲。
没有我的陪伴,她该有多孤单。
不知不觉,泪水流了满脸。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理解了父亲,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活在了他母亲的影子里,所以潜意识里拒绝进入我们这个新的家庭。在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成功了,而我呢,我不能再倒他的覆辙。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辞了电视台的工作。几天后,我坐上了火车,毅然去了一个远方的城市。
离别的那天,妈妈哭得像个泪人,一面骂我忘恩负义,一面说没有人照顾我,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抱着妈妈,任她在我肩上哭泣。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妈妈变得好小好小,仿佛她成了我的孩子。
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妈,我会回来的。等儿子不再是废物的时候,再回来见您。”
妈妈泪眼婆娑地端着我的脸看:“谁说你是废物了,我儿子长得这么好,又这么有能力,谁敢这么说?”
我笑了笑:“好好好,不是废物,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婴儿。妈,我该长大了,你也该放手了。”
妈妈似懂非懂地看了看我,很久之后才终于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自己保重,要给妈妈打电话!”
后来意识到了什么,她又扑哧一笑:“好了,那也别老打电话了,记得惦记家里就好。”
我点点头,和站在不远处的爸爸挥了挥手。隐隐看到,他眼中似乎也闪动着泪光。
此情此景,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有所体会?
我冲他们道别,独自一人坐上了南下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