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色时间与梦
蜂蜜色时间和梦
就像遇见那个画抽象画的人,问他:“你会每天早上都想到自己该画什么吗?”
“不,我想不到。我只是在往我的旧画上涂色彩,在旧画上作画。”
时间不会提醒一个人他该做什么,所谓何时为何事只是人对自我的强制和期许。时间只会唤醒那个还睡着的人,让他月月日日分分秒秒,三餐不落,劳逸均衡,活得那么满足,再也不必叩问自己的内心。
我醒了。睁眼(眼睫毛粘粘的),下床(踩着梯子上的海绵垫),泡茶(胃不好只能喝乌龙),刷牙(刷把有防滑螺旋纹),洗脸(鼻子多抹点洗面奶),换衣服(和“今天吃什么”同样令人为难),上厕所(据说是灵感迸溅之时),早餐(匆忙得用凉水将就),时间教会我的只有这固化的日常。
但是有一天,可能是昨天、今天、明天,哪一天都无所谓;一个人,可能是你、我、远处说话的女生,总之是谁也无所谓。
时间是绝不会使——有一天,一个人,他从床上醒来,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五根手指,平凡的掌心,想: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里?
我看了许久的手掌心——“我”是你是我,或者是其他的谁——手掌心有掌纹,掌纹不过是狭窄纠杂的纹路,所谓事业线生命线爱情线通通是扯淡。手翻过来,手背上是凸起的根根分明的青筋,人的灵活的骨骼。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你或者我——倒了下去。再次睡眠或者失眠,或者游荡在半梦不醒的空间内。很少人拥有纯粹的深眠或失眠。
他们拥有抛弃时间的才能。我希求这种才能。
时间啊,别跟着我走。时间你向西走,我独南行。
这算午睡——管它是什么呢,总之是抛弃了时间的睡眠。蚊帐是透明的;我被包裹在无色无味的蚊帐的茧中。
躺着的时候,床四周凝固的时间开始融化了,受不了蒸煮着的梦的高温,一滴滴从床沿落下来,汇聚在地上,流淌成小溪,无声无息绕开室友的脚步,流出门去。
室友的脚步细碎如皮屑,踢踏踢踏,也是时间化成的,渐渐地由近向远,被我关在门外后再也听不见。
时间就这样流淌走了,被你或我驱赶。我遗憾地发现它其实是蜂蜜色的——和梦一个颜色,柔和而含混。
也许它们来自同一个母亲:时间是姐姐,梦是妹妹,吮吸同样的母乳。她们长得太像了,人们为了分辨,只好教导时间:你是姐姐,要负起姐姐的责任,时时刻刻都要站在梦的身前,保护她的安全。
时间就这样掌控了梦,总是那么严肃而可靠地,对梦耳提面命;也因为时间永远地站在梦的身前,谁也没有见过梦的真面目,尽管她们实际上一模一样。
梦于是也习惯了这一切,安心依赖时间的庇护。她得以躲在时间浓重的阴影之下,自由地游荡来游荡去。
她哪里都能去,不管是死者黑暗的岑寂的空间,还是流亡者破碎的位面,抑或平凡的碌碌无为的人幽闭的心。看似被时间掌控的梦,却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快活的。
梦其实很顽皮很不听话。时间总有太忙而无暇他顾的时候,梦就会趁此机会偷溜,蹦跶到光天化日之下。
对的,她现在朝我或你跳来了,亦步亦趋,有时又忽然停下,躲藏起来。等到你以为她再不会出现了,她又蹭地某个角落探出头来。
“你好呀,我是梦。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睡午觉。不,不是午觉,只是睡觉而已。睡觉可以不分时间。”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睡觉呢?”
“我为了逃避时间。”
“睡觉就可以逃避时间吗?”
“不一定。平时的睡觉,其实更像对时间的依赖和顺从。”
“我不明白。”
“那这样说吧,今天你的姐姐‘时间’是不是因为太忙而没有来?所以,我今天的睡眠也因此挣脱了时间的规范,就像你逃离了你的姐姐。我为睡眠本身而睡眠,而不是因循时间。”
“有点明白吧!”
“其实我们以前见过。你总躲在时间的身后,我一直好奇你的模样,却始终看不清。”
“那你现在看清了。”
“是的,你和你的姐姐一模一样。你们都是蜂蜜色的,一种明亮的大地色,会流动,也会凝固,可以化成任何的形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只是暗暗流淌,在我睡觉时淌过我的身下,把我托举起来,扛到很多个不同的位面和彼端去……”
梦这时嘻嘻一笑,竟从我的胳肢窝底下窜过去,真的托起我的背,把我从一个无色无味的空间带到另一个仍然无色无味的空间。
只是这空间更加宽敞透亮,宛如真空,没有一点点束缚和包裹。
我发现这里没有一点点阴影——时间的保护欲很强大,她的阴影亦然,连跳脱的梦也会不时带上一些。就像被猛地扯去了头巾的伊斯兰女人,我身上时间的黑纱也忽然间被剥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一阵清凉的恐惧席卷我的身子。
“这样,你就彻底逃离时间了。”梦说。她又消失了,不知藏在哪个角落。我也没法从声音判断她的位置;因为四面都传来她的嗓音,袅袅淡淡,到达耳边后便消散了。
我仍漂浮在空中,不知所措。我发现我可以控制我的手脚;于是我试图立正,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巴、眼睛,似乎都还完全。脚底便是微凉的虚空,令我不安。
眼前正好飘过一抹碎布片——可能是布片,也可能是某种柔软的片状物——我连忙扯住,垫在脚底下。
“这是我的空间,只属于我。连时间也不知道这里,更不会进来。”梦说。
“她总以为我一直乖乖待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其实我早就逃开了,跑到这里,当作我的秘密基地。
“这是一个起点。我从这里开始跳跃,轻轻地、随便地跳一下,就能去到另一个位面,一个陌生人的立体化的、充满色彩和符号的梦境空间。
“那些空间宽广浩瀚,比我的秘密基地还要大,而且变化无穷。
“我去过有二三百种颜色的空间,也有只有黑白灰、无比单调沉闷的空间。有的空间甚至只剩下一种颜色,比如其中一个,无限的洁白,飘荡着几丝刺鼻的药水的味道,那么的乏味、干净,令人绝望。
“光说不看没意思啊,我给你回放几个空间的影像。”梦终于显形了,拉起我的手匆匆向前跑去。
她跑得又快又急,我脚底的布片都被蹭掉了,我只好再扯下一片。
我忽然明白那其实不是布片,而是梦去过的那些空间的碎片——
“看,找到了,就是这个。”梦在一块碎片前停步,扯下它,在我眼前铺开。那碎片慢慢扩大,越来越薄,最后比一片纱撕开两半再撕开两半还要薄的时候,它变成了一块巨幕,就像影院里的那种。
巨幕轻轻漂浮,明暗不定,仿佛在调试灯光。
那块巨幕开始显示一个人的梦境。那是个幽深似海的藏蓝色的空间,越往远处颜色越深,但永远不会变成黑色。深深的藏蓝色的山岳,顺着一条细细的干枯的曲线,也许是溪流吧,向前转折渐变。那山岳是几个浮动的圆,或者椭圆,微微明亮一些,像是某种凸起。
严格来说,这空间只有一种颜色。但因为微微的渐变,还不算单调。
梦境的空间,和人脑海中的梦的演绎完全不同,是一幅完完全全的抽象画,毫不写实,外人根本看不懂。只有梦和梦的主人自己才明白这些色块和符号的意义。
但梦虽然明白他人的梦,却从不对外人解释,也从不在意。她在层出不穷的梦的空间里奔来跳去,只顾自己取乐。
巨幕上的圆形色块仍在移动,向着空间的至远至静之处。还有其他圆形的微凸分布在藏蓝色的大地上,有的移动,有的静止。
梦告诉我,这是一个徒步旅行者的梦境空间。
梦有很多,梦境空间却只有一个,是一个人所有梦的唯一归所。
对徒步者而言,他们的路线曲折但是简单,也因为足够简单,才能一心一意地走下去。他们习惯了风餐露宿;天幕、大地和日月的界限,渐渐在心中消失。杂念越来越少;梦也是。但总会做梦。所以梦的空间总会留那么一丁点颜色,不会到达全黑。
“全黑的空间只有两种人有,抑郁症患者和死人。”梦说。“想自杀的人不一定算抑郁者。那些痛苦而绝望的人,梦的空间却往往色彩丰富。当然,太丰富也不好。”
她再扯下一块碎片,向我展示一个自杀者生前的梦境空间。那块碎片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她手下乖顺地膨胀,变大变薄,显现影像。
那景象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数不清多少种色彩——光是红色系就有朱红,橙红,紫红,赭红,暗红,品红,粉红,至少上百种不同的红——密密麻麻地覆满天空和大地。
几百种的绿,几百种的蓝,每一抹颜色都细如针刺,混乱无序地你掩盖我,我污染你。
每一秒,空间还会被狠狠“砸”上一种新的颜色,仿佛画家提着画笔重重一甩,颜料便溅在画布上。每种颜色彼此纠缠又彼此分明,互相扭打着,憎恶着,反抗作画者粗暴的安排。
显像没一会儿,那碎片便自行由边缘着起火来,蜷曲着烧焦了。
梦境随它的主人,一同自我毁灭了。自杀者的过去必须阅后即焚,不开放给任何人染指。
“与自杀者的梦境空间很相像的,还有疯子的梦境空间。都充斥不同的颜色,还随时会增添新的。
“但疯子们的笔触不会太锐利,颜色与颜色之间也很少界限分明。
“他们的色块总是一团一团的,偶尔会像几团相遇的漩涡,暗流涌动,如同几股生命能量,很是强大,彼此碰撞、角逐、争霸……”
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梦境空间就是典型的一例。
(而那个说尼采“就该待在疯人院”的人,梦境空间像极了月球表面,石灰色的大地,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丑陋乏味至极。)
我追逐着梦跑上跑下;她的步子实在太快太急,我一出神思索便被她不客气地丢下。
梦境的碎片无穷无尽,每一片都或闪光或暗淡地漂浮在这无色无味,无限延展的梦的发射基地里。正常死亡的死者,他们的梦境也在这里存了一片剪影。
他们的梦境碎片轻细如烟灰,纯黑无光泽,漂浮在眼前,眨眼间便如一缕青烟飘走了。这是些无用的碎片,展开后什么景象都不显现,却绝不能直接遗弃。
就让这些黑色细屑飘着吧;他们不是自杀者,还在梦中挣扎着尝试最后一次呼吸。时间的阴影最后把他们全部包裹。他们向后跌落;跌入梦的秘密基地。
“你认得出每一个人的梦境碎片吗?”我问梦。
“当然。每个人的梦境空间,色彩都不一样。没有两个相同的梦境空间,特别相似的也极少。
“梦境空间一定程度上呈现了某个人的特殊本质。生活看似贫乏庸碌的人,他的梦境空间却可能光怪陆离。三头婴被巨兽的触手捆绑,巨兽的正脸却是一个巨大的乳头,之类的。”梦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
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些活得很成功的人呢?就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突破了阶级围栏的寒门贵子,家世优渥、高智商、成长路径也顺风顺水的精英分子,或者努力不懈事业有成的企业高管,CEO,之类的……他们的梦境空间是怎么样的?”
“我不太懂你们的情况,但我还是觉得,每个人的梦境空间都不一样,甚至差异很大。无法一概而论。
“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些表面活得很光鲜,似乎获得了‘成功’的人,他们的梦境空间通常很简洁。色块、线条排列规整,整体秩序稳定,偶尔有线条或者点状物悄悄移动。
“看多了混乱疯狂的空间,他们的梦境令我感到一种反常的平静,被压抑似地规整,太过理性。甚至让我觉得孤独。”
我无言以对。这些把梦境活成现实的人,大概始终形单影只。
“光明正大偷看了那么多别人的梦,你就不好奇自己的?”梦狡黠地看着我。
“我可以看我自己的梦境空间吗?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有些迟疑。
“当然不是作为旁观者。就像我来到我的‘秘密基地’一样,你也要找到自己的空间,然后停下来,融入为其中一部分。
“紧紧拉住我,这回可别再掉队了。”
我抓住梦,同她像两个影子般光速潜行。从无色到全黑,从浩阔到狭窄,她似乎带我穿梭了无数空间,上蹿下跳,嘀嘀咕咕“不是这个”、“好像也不是这个”……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高速转动的纺锤,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侵入脑海。入眼是一片昏黄的天幕。不再是某个空间的平面影像;我融入了大地中,真真切切置身于自己的梦境空间。
天色昏黄中又微带光亮。暮色和曙光似乎被揉在一起。
大地是再正常不过的泥土黄。但也不止一种颜色:有些土壤因为过度缺水而板结,呈现深褐甚至石灰色;有些岩层微微发红,甚至起泡,岩层底下似乎流动着岩浆状炽热明亮的液体。苍翠的土包零星分布。还有些深蓝色的水洼似的东西,旁边点缀几抹惨绿。
整个空间的色彩既不丰富,也不贫乏;排列组合不规整,也不算混乱。颜色搭配还算和谐;但远处有一道长长的、仿佛要撕裂天幕的赤红色,那么粗暴凌厉地停驻在那里。
梦境空间宛如抽象画,未必每一抹颜色背后都有故事。但那道瘆人的红,我清楚地明白,是我的童年。严厉的父母、苛刻的训诫。除了这道红,一切都柔和,但萦绕一种被压抑后的疏松随意,一种平淡的放弃。
这就是我的空间。也是我自己。
正视自己既需要勇气也需要训练,多么困难。而梦给予我这个机会。
我想转身感谢梦,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我已经是这梦境空间里土壤的一部分。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她。
——不管是空间里平静的微风,还是偶尔泛起涟漪的小水洼,某株惨绿但是很坚挺的杂草,这些都是最真实的我。
四周越来越暗;直到我再次被丢入完全的黑暗。身体轻轻往下堕,落回某种茧似的柔和的包裹。我感到时间似乎停止了融化和流淌;她重新凝固,重新在我的床边安装一把大标尺。
时间终于发现了出走的妹妹,严厉地训斥了她,又自己在角落里偷偷哭得眼肿;然后强撑着,继续板着脸,比以往更坚决地立正在梦身前。
梦低头受训,很乖的模样。又转身做了个鬼脸。没心没肺的梦啊。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并不知道梦究竟去了哪里;她总是很自由,时间只保护她,却无法束缚她。
梦可以自由来去不同人的‘秘密基地’;我们却只能固守自己的地盘。我们甚至无法一览无余自己的空间,因为时间给我们装上了标尺。
炉灶停了火,梦不再蒸煮。时间被重新校正。室友的脚步声细碎,由远到近,仿佛倒带般重新向我袭来。
“起床了睡神!毛概点名了,我给你喊了到。”
“谢啦。”
我睁开眼,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掌。日子恒常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