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翻译的托尔斯泰是最佳译本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草婴翻译的托尔斯泰是“最佳译本”甚至“不可超越”似乎已经成为不刊之论了,但是奇怪的是,似乎从来没有人拿他的译文和之前的旧译作一个比较,告诉我们他的译文具体好在哪里?我们听到的只是一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我们这是“公认的”。苏格拉底说,没有检验过的生活不值得过;我也认为,没有检验过的译本不值得信赖。我检验得出的结论是,与之前的译本相比,草婴的译本只是一种用语比较通俗的译本,可以说是最适合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大众阅读的译本,但绝不是最佳译本(虽然何为“最佳译本”本身是个界定起来很复杂的问题,但那是因为牵涉到更高层面上的问题,而评定草婴译本,显然还不需要我们进入这个层面)。
下面以《战争与和平》第一卷第一部第三章为例,拿草婴的译文和更早的高植、刘辽逸译文作一对比,并附上Pevear夫妇的英译文(字面上最接近原文的英译本)和俄文原文供参考。鉴于笔者不通俄文,关于俄文的讨论只能借助工具书解决,如有错误,欢迎识者指正。(因为篇幅和时间限制,我不可能大段引用原文,所以有条件的朋友最好先把这一章完整读一遍,了解一下语境,同时也能更直观地感受一下几个中译本的语言水平的高下。)
【草】由于怀孕而显得太胖的安德烈公爵夫人
【刘】但以她的年龄来说,显得太胖了些
【高】由于年轻而显得太胖的保尔康斯卡雅公爵夫人
【PV】…princesss Bolkonsky, too plump for her age
【俄】слишком полная по своей молодости, маленькая княгиня Болконская.
молодости是“青春”的意思,草婴译为“怀孕”显然因为前文提到小公爵夫人时说她已经怀孕了,但是在这句话中,托尔斯泰并没有说她是因为怀孕而显得太胖。
【草】安娜•舍勒就以这种地道的方式把子爵介绍给客人们,好像介绍一盘配着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煎牛排。
【刘】于是,子爵象一盘点缀着生菜的热腾腾的煎牛里脊,以最优雅和对他最有利的方式被端出来奉献给在场的人。
【高】于是子爵好像是热碟里的撒着绿菜叶的煎牛肉,在最精美而于他有利的情况下被端给了客人们。
【PV】…and the viscount was presented to the company in a most refined and advantageous light, like a roast beef on a hot platter sprinkled with herbs.
【俄】и виконт был подан обществу в самом изящном и выгодном для него свете, как ростбиф на горячем блюде, посыпанный зеленью.
几个译者里,只有草婴用非常笼统的“地道”代替了原文的具体描述:端上来的方式非常优雅得体,而且时机恰到好处。托尔斯泰这里大费笔墨,无非是想增强一种讽刺的意味,简化之后这种意味就大大削弱了。
【草】莫特玛子爵准备开讲,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
【刘】子爵嘴角含着机智的微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高】子爵正要开始讲他的故事,并且机灵地微笑了一下。
【PV】The viscount was just about to begin his story and smiled subtly.
【俄】Виконт хотел уже начать свой рассказ и тонко улыбнулся.
我们再次看到草婴对тонко这个词的理解和其他几个译者差别很大,那么谁更准确呢?我们看看《大俄汉词典》对这个词的解释:

它有“微妙”、“机敏”、“精明”、“狡猾”等意思,而跟“落落大方”没有任何关系,它非但不指向“大方”,相反,还指向“细小”——子爵的微笑绝不是什么落落大方的微笑,而是带着一丝狡黠,一副自鸣得意、故作高深的样子。
【草】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
【刘】仿佛她为自己无可置疑的、其魅力之大足以征服一切的美貌,感到不好意思。
【高】她似乎为了她的无疑的、太迷人的美丽而觉得惭愧。
【PV】it was as if she was embarrassed by her unquestionable and all too strongly and triumphantly effective beauty.
【俄】ей как будто совестно было за свою несомненную и слишком сильно и победительно действующую красоту.
再一次,草婴用一个俗不可耐、散发地摊读物气息的“令人销魂”就把原文的一长串修辞打发掉了。这种简化手法在草婴的译文中屡见不鲜,常常让人觉得他是在转述而不是翻译,在文风上显得平庸俗气,字面上也不够忠实。
【草】总是笑容可掬,具有希腊美人的古典美……显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相。
【刘】永驻不变的微笑和体态非常的古典美……变成一副莫名其妙、枯燥无味的鬼脸。
【高】不变的笑容,和身材的古希腊式的异常美丽……仿佛是做着捉摸不定的讨厌的怪相。
【PV】unchanging smile and the extraordinary classical beauty of her body… all seemed to shrink into an indefinite and dull grimace.
【俄】неизменной улыбкой и необычайной, античной красотой тела…все сжималось как будто в одну неопределенную и скучную гримасу.
这段文字分别描写海伦和依波利特。草婴可能受了高植影响,在“古典”前加上原文所无的“希腊美人”,但是高植毕竟留意到这种美具体是指身体/身材(тела)的美,而草婴的“希腊美人的古典美”则令人疑心到底是哪方面的美,是笑容、身材还是其他?最后的“令人讨厌的怪相”又是一个省略的译法,到底怎么个怪法,原文用了一个词,就是неопределенную,刘译为“莫名其妙”,高译为“捉摸不定”,遇到这种有点微妙难解的地方,草婴通常是选择大而化之,选择逃避而不是面对,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译文读起来是最轻松不费力的。
【草】和照他自己说的受惊山林仙女身体颜色的裤子
【刘】他自称为cuisse de nymphe effrayée[受惊的山林水泽女神的大腿]颜色的裤子
【高】像他自己所说的cuisse de nymphe effrayée[受惊的仙女大腿]色的裤子
【PV】trousers the colour of cuisse de nymphe efrayée [Thigh of frightened nymph], as he said himself
【俄】в панталонах цвета cuisse de nymphe effrayée, как он сам говорил
Cuisse是“大腿”而非“身体”,我想草婴即使自己法语不好,参照其他译者的译文也该知道如何译,他译为“身体”,也许是觉得“大腿”有点不雅,不好意思直译?但是伊波利特恰恰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这话其实是很见他性情的。
【草】办法是在欧洲维持均势和保护民权
【刘】办法是欧洲的均势和droit des gens[民权]
【高】方法是欧洲的均势和droit des gens [人民权利]
【PV】The means are European balance and the droit des gens [the right of nations]
【俄】— Средство — европейское равновесие и droit des gens
Droit des gens不是民权或人民权利,而是万民法或国际法,高植、刘辽逸都没有译对,但由于他们保留了法语原文,至少通法语的读者就可以看出这是个误译。草婴译本并没有后出转精,依然犯了同样的错误,他自己添加的“保护”二字更是错上加错(如果有读者发现草婴纠正过旧译的什么错误,请告诉我,至少我目前还没见到过)。
【草】“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安德烈公爵说,音调带点法国腔。
【刘】“Le général Koutouzoff,” 博尔孔斯基说,象法国人那样,说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a bien voulu de moi pour aide-de-camp……”
【高】“Le général Koutouzoff,[库图索夫将军,]” 保尔康斯基好像法国人一样,把重音放在后面的音节“索夫”上说,“a bien voulu de moi pour aide-de-camp……[要我做副官……]”
【PV】“Le général Koutouzoff,” said Bolkonsky, emphasizing the last syllable, zoff, like a Frenchman,“a bien voulu de moi pour aide-de-camp…”
【俄】— Le général Koutouzoff,— сказал Болконский, ударяя на последнем слоге zoff, как француз,— a bien voulu de moi pour aide-de-camp...
众所周知,《战争与和平》里有大量法语,高植和刘辽逸的处理办法是保留原文,以中括号或脚注的方式给出中译,草婴没有保留原文,而是直接给出中译文,只是用楷体字排出以示区别。这里且不讨论两种做法的优劣,只谈由此导致的理解上的差错:安德烈公爵的话就是用法语说的,可是草婴却说他“带点法国腔”,给人的印象是安德烈说的是带法国腔的不纯正的俄语,而实际上安德烈说的是地地道道的法语,连库图佐夫的名字都是按法语发音而不是俄语发音来念。托尔斯泰特别告诉我们安德烈念“库图佐夫”名字的方式,他当然想向读者传递一个什么信息,这个信息是什么我们是可以争辩的,但是像草婴那样进行删节后,这个信息就消失了,作为读者,我是觉得被译者非法剥夺了一点思考的乐趣了。
【草】哦!连你也到这大千世界来了!
【刘】嗬,想不到!……连你也到上流社会的交际场里来了!
【高】呵!……怎么您也到大交际场里来了!
【PV】Well,well!... so you, too, are in high society!
【俄】 — Вот как!.. И ты в большом свете!
большом 有”大“的意思,但свете除了有“世界”的意思,也指上流社会,它们合成的词组большом свете则是固定搭配,指上流社会而不是大千世界,《牛津俄英词典》对这个词组的释义是haut monde, society。Maude的英译本译为the great world,但是英语的the great world(和法语le grand monde一样)不是指大千世界,而是上流社会、贵族的交际场。汉语的“大千世界”是什么意思? 汉典的解释是“佛教用语,指广大无边的世界”或“自然界”。
通过对比这一章,我们得出的结论是:1、就准确性而言,草婴译本较之前的高植、刘辽逸等译本并无任何提高,甚至有所下降,而且他经常有意地对原文的表述进行简化和删削,以达到通俗化的目的;2、就文风而言,草婴的文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通俗的,在不少不太高明的地方则沦为庸俗的,虽然易读好懂,但也牺牲了原文的许多曲折与微妙的地方。
最后我想说的是,和“公认”的意见相反,据我的观察,托尔斯泰的所有作品,凡是有其他译本的,草婴的译本一般都不是最佳译本。我当然没有也不可能一一核对过,但我说这话,自认为有比公认的意见更多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