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花一梦 | 第六话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街道上,金都的入时男女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清凉的夏装。一年一度的乐宴季就要来临,届时街头巷尾处处欢舞处处歌,以庆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本是黎族农耕文化中的节日,近些年被爱闹的年轻人和愿意利用所有机会卖东西的商家看中,加入胡番文化的狂欢元素,倒成了金都入春最盛大的节日。 今年的金都尤为需要一场狂欢,多年与东河国的交战,大哥的叛变,后续的杀戮清洗,已经耗费了这个国家太多的元气。新年后不久,三哥的嫡系官员最终还是成功说服长老院给大哥的子女们服下了族刑之药,从此花族又少了几十位英才,周立言身心俱损,立时重病不起。此事被黎族若干进步报纸大做文章,视为民众争权之光,开各族平等先河,三哥一时被捧为族间新政代表。更有激进黎族作家鼓吹推广花族族刑,曰身体平等方得政治平等,云云。这背后可有胡番东河等国推手,不得而知。久未回金的斩梦致书一封,预言时局将变,问我愿独善其身还是当仁不让、作乱世枭雄。 十年前空竹一死,斩梦待我依旧,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只是他在空竹临死前那一抹隐忍的残酷与快意,让我心存芥蒂。我曾问他西楼族恶疾救治后续,他温和看我如三月暖阳,开口的回答却是冷酷如冰:“天下无花族不能为之事,何况有我相助,只是若无你惊才绝艳的空竹小友,你花族俊才与我的本事,并不想用在如蝼蚁般苟且求生的西楼族人身上,你可懂?如今你大哥蠢蠢欲动,世道将乱,你快把那些儿女情长收起吧。” “所以,你和母亲钻研西楼恶疾,只为了一个路上巧遇的空竹?”我很不习惯斩梦每每提到西楼族人时的尖刻残忍。 “世间事之巧合,有为天意,有为人为。可以说,大多是人为,不过天意垂怜人的那点贪痴,用个巧合成全罢了。”斩梦笑笑,起身拨弄着他满屋奇花异草,黄昏的余晖下温润如仙。 “你的意思是,空竹的出现是你和母亲……或许还有花族其他长老孜孜以求的结果?”我惊道。 “很奇怪吗?”斩梦拈花回眸望我,笑意高深。 “以空竹之才,和她族人之诡谲,倒也不算奇怪。只是,那日初见空竹,我看母亲惊色,真不似作伪。”我低头凝思。 “你怎知道,想要那巧遇的,只是花族一方?”斩梦点拨,看我更是惘然,不免恨铁不成钢,直言,“西楼与花重逢,可谓天下至巧,巧到极致,已是必然,因这必然,两族都要提前准备才是。” 我未曾想到西楼与花族尚有这等渊源,心下凛然,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问。 斩梦像是无意继续,像是温言安慰,像是残忍点醒,“既然空竹已死,西楼族也就没有再去在意的必要。我和你母亲那剂西楼恶疾解药,怕是要束之高阁了。那药万分金贵,乃我和你母亲毕生心血,就算你爱屋及乌要拿去散给西楼人,恐怕我们也配不出那么许多。”说着,他看着我,目光熠熠有我不解的神采,“除非,世上再有第二位空竹这样的姑娘,让我们周小公子牵肠挂肚,到那时阁下定不吝奉上解药……” “又或许,”斩梦眼睛再一闪,“那时你未必想让她服下这剂药。” “世上怎会有第二位空竹?”我冷笑,“或许西楼族还会有惊才绝艳之辈,但那已与我无关,是你和我父母要打起精神应付的。那药喂与不喂,你们大可自己算计去。” 当年与斩梦这番对话,如今想来,处处藏着巨大的秘密。经过之后十年间种种世事变幻,我更相信,斩梦有意向我透露西楼与花最深的秘密,是已将我视为夏国之主的候选之一。更没想到的是,斩梦语中注定出现的西楼天才,已经化为血肉俱化的空竹,居然真的回来了。 这天地之间,真的存在着第二位空竹。 只是这第二位空竹,在那个冬日重逢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恍惚,时不时为天谴之痛折磨,对她何以复生,再难问出什么所以然。而我近日总想起斩梦那剂无比珍贵的解药,心中居然无比盼望他能在乐宴季回来了。而斩梦从不让我失望,乐宴季开宴前几日,果然来书道他将回金,并且,会带上那剂药。 可就如十年前空竹死的那日斩梦所言,这身染恶疾的病人,是否愿意服下这剂药呢?而我,又怎能在空竹浑浑噩噩之时为她擅自做主呢。 想到这些,我心中烦乱,不自觉地迈步向空竹的房间走去。她回来后,我便命人将平日读书小憩的二楼书房收拾出来给空竹居住,那里阳光最好,与我主卧只隔着一间壁柜。 房门虚掩,我轻叩几声,并无反应,便推门进去。空竹短发凌乱,穿着亚麻色的睡袍,抱膝坐在床上,靠着巨大的飘窗,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空竹不在那些年间,我亦常手持书卷,如此靠在塌上看着那树叶绿了又黄,凋零后复又重生。此情此景,我脑海中突然荒谬地想起一桩旧事。一个关于禁脔的故事。 那是我大爷爷的秘事。我大爷爷是爷爷的长兄,在他那辈中可谓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只可惜生不逢时。彼时我花族故步自封,自诩寿长体健青春常驻,对胡番的新式武器不屑一顾,直到几场大战中一败涂地,割地求和。我花族治下黎洪鲜贺各族或是暗通胡番,或是举旗自治。幸得我大爷爷一力排除众议,与胡番议和,引进其科学武器;另一方面,大力改革教育。如此百余年,方重振我夏国花族元气。 大爷爷一生文韬武略,唯有儿女情事上,纵是史官也不敢下笔,因其私德有亏,秉笔直书有损圣名,歪曲矫饰又违史家祖训。故而那一代乃至后世史学名家,竟无人敢触及这秘辛。就连我们族内小辈也大多不知这桩旧事。若不是斩梦这位夏国八卦宗师有日说漏嘴被我和六姐缠住,这事儿或许便永远湮没在我们这一代了。 据斩梦说,大爷爷去胡番考察时对一位女子一见钟情。那女子出身胡番世家,精通先进科技,不可多得的才貌兼备。可此女对我大爷爷毫无情意。我大爷爷情迷心窍,竟违背此女意志,强夺了过来,造金屋以藏之。又有说其实我大爷爷并未动用武力,而是在某次大战中俘虏她恋人,依此为胁,逼得此女诺下终生相陪。无论哪种说法,都够荒谬离奇,但斩梦说得言之凿凿,六姐听得如痴如醉,我也忍不住信了。更不经的情节在于,斩梦说那胡番烈女在漫长禁脔生涯中竟终于爱上我大爷爷。只可惜这段感情天理国法不容,两人并未育有子女。此女不过普通人寿数,早早离世,大爷爷余下漫长一生孤寂为伴,亦未再娶。一代雄才竟未有后,便宜了我父亲继任了族长。 此刻见到空竹如此家常装扮静静栖于我旧日常用之榻,我心中竟莫名想起了这禁脔的故事,自知此念一动已是有违道义,大大不妥,可那绮念居然令我口干舌燥,萦绕脑中迟迟不去。 那日与空竹重逢,她一口气说了那片海要吞没而她一定要我知晓的话,便昏睡了很多日,醒来后倒比十年前还沉默了。天谴仍不时折磨她,寻常日子她偶尔会带着食物出去寻她族人。大部分时间,她陷在西楼族人感觉与回忆组成的汪洋大海中,求索,构筑,抗争。而我只能远远看着她,好像又是两个路人一般,若能像大爷爷那般巧取豪夺,空竹是否也能如那胡番女子一般有日爱上我,依赖我,长长久久地记住我? 转念至此,我忍不住开口唤道,“空竹……” 她视线轻飘飘地从树上移到我身上,英气的眉尖蹙了蹙,似在费力思考。 “你或许记不起我,我叫周成均,”我耐心自我介绍。 “我记得你。”她抿嘴一笑,开口一句倒让我的心提起来。 “这段时间……”她敲敲脑门,苦思道,“都是你收留我的,对吗?你还请人陪我去给我族人送吃的?” 我笑笑,心又沉下去。 “你对我们西楼族人这么好,我们认识?”她认真问我。 看着她眼下如此无辜又冷漠,好似过去种种全没发生,而我这颗心为她喜为她悲为她贪嗔痴怨怒,全失了分寸,我心底一时涌起莫名的恶。 便静静看她,淡淡笑答,“自然认识,交情匪浅。” 她似是很抱歉,“对不起,我记性不太好……很多事情,都……” “沉进了海里,是吗?”我慢慢走近她,立于窗前,目光扫过她方才看过的天空树木,终于落在她身上——她瘦削的锁骨在宽松的睡袍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光。 “你连这个也知道?”她惊异,神情天真无欺,像个婴儿。可六姐总说小婴儿最没良心,仗着可爱,把你生活搅得乱七八糟,转脑便忘了,照样嬉笑无忧,你一肚子气,可看它的小模样,又终究心软。 可我无家无室,并体会不了六姐对无辜又可气的婴儿那一番柔情。于是我蹲下来,直至仰起头来便可将空竹每丝表情都尽收眼底,方道,“自然。我们俩,原是这世上最特别最亲近的关系。” “是吗?”空竹终于惊异起来,不是那一潭死水。 我见她动容,心中畅快,更是忘形,凑近她几分,道,“你赞我好看,说你痛的时候,我抱着你,你才不孤单,你说要永远记得我,你说记得我,方有你自己,直至……你生死关头,亦是在我怀中,亦发誓要永远记得我。” 我想,我无须愧疚,我所言句句属实。可空竹的反应简直令我气急,她面色毫无旖旎羞赧,仍是那副恍惚苦思心无旁骛的认真,“如此说来,我们果然算是有些交情……” “有些交情……”我咬牙,伸手揽过她,直至呼吸相闻。窗外春风如熏,吹起她的发丝,拂过我的脸庞,叫人痒到心里。 人这一生,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大体依着轨迹而行,我向来守礼,更是绝少逾矩。只是空竹似我命中一颗变星,每每令我方寸大失。 就如此刻,她近在咫尺,穿着我亲手挑选的袍子,靠着我旧用的鹅绒枕,搂着我最爱的竹叶被,对我毫无防备,却也毫无感情。她该是我的,却如何让她记住我,永远不忘记? 心念一动,我手上已加了力道,将她再拉近,直到我的嘴唇狠狠印上她的,直到我感觉她嘴唇柔软温暖,直到我任性辗转轻碾,直到我感觉她终于气息凌乱,每一缕气息都被我截住,吞没,再也不许逃避散落。 直到我忘情之下,覆上她,却见她一双亮若寒星的眸子,还是如此冷静。 “周成均,你这是在吻我?”见我终于停止,她开口问,好似在问我刚才是否与她品茶清谈一般心无芥蒂。 我竟哑然。 “我知道,你们花族人,还有其他族的人,总要亲吻缠绵,以此繁衍后代。” 我望着她被我放肆轻薄后殷红欲滴的唇,启口以如此官方学究姿态科普情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是我们西楼人,好像并不需要此等繁琐之事。”空竹认真道。 “你们西楼人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冷冷道。 “不知道,反正我在海里,自然就遇到了族人。”空竹全然感觉不到我的恼怒,语气坦荡如学术探讨。 我知她这番话又含着西楼族的秘密,却毫无心情探究,只道,“那看来我刚才那一番动作,倒是多余了。” 空竹点头,终于有点抱歉,“似是如此。” 我一时胸闷,起身想走,转念又耐住性子嘱咐,“那你……以后切不可与旁人行此繁衍之礼。” 空竹慎重点头,“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