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
失业许久之后,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轨。有规律地吃饭,睡觉,有固定的社会关系。入职还不满一个月,想着那些幽居的日子,却似乎不大真实了。
春天还没有开始,风已微温,不再刺骨。因为工作,刚烫了发,颈窝里总是觉得痒。我伸手去拨开贴在皮肤上的头发,陡然地,风灌进来,又连忙把头发拨回去。我还是竖了领子,又裹了一道围巾。
满街光秃秃的树杈,很快就会发芽了。心里瞬间产生淡淡的欣喜,又瞬间消失。
十点多,正洗好了衣服晾出去。静静的屋子里,手机有了消息的声音。我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是电话,说明不是急事,也不是工作。会是谁呢,我回顾了一番,自己确实没有可以随时聊天的朋友。
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是几年前在D商贸公司上班时的同事,她姓金。我还存着她的电话,显然她也存着我的。金在短信中说,她刚下飞机,打的回市内太贵了,能否在我家借住一晚。
看到这样的请求难免觉得匪夷所思。几年来,我们毫无联系。在公司时,打交道也不多。印象中的金并不是一个细心负责的员工,她在工作中的差错令其他同事颇有微词,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金进入公司那年是毕业生。除此以外,在公司的某次聚餐后,她邀请我一起逛街,那时天已经黑了,又起风,我看像要下雨,便抱歉说要回家了。她说:
“那我也不去了。你怎么走?”
“坐19路车。”
“19路……我也可以坐。那我们一块儿吧?”
金很健谈,路上说了很多。她住的地方,她的大学专业,甚至她的生日,她的男朋友,在那段路途中都一一道来。有的地方我觉得似乎私密得让人不知道怎样去接她的话了。她便又开启一个话题。
在她前面几站,我下车。
“拜拜,路上小心。”
“拜拜。”
临下车时,与她道别,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周围环绕着棕色的雀斑。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过呢?是脱妆的原因吗?还是之前没有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那一片雀斑的颜色不算很浅,在发现了之后,更加显得醒目。她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浓密的睫毛几乎盖住了瞳孔,在阴影般的雀斑的上方。这个印象就这么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不久我便从D商贸公司辞职。这已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
我犹豫着该怎样回复金,她的请求让我感到为难。想象着如果答应了她,让她来到自己从未对外开放的处所,与自己共同起居,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怎样拒绝她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金应该不清楚我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也就是,她所知道的我下车的那站路,离机场不远。
一方面是没有想起这么个理由,一方面也不排除自己有意无意地拖着,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似乎也没有回复的必要了。松了口气后,才想起自己早就不住在原先那条路了。刚才竟然一点都没反应过来。房间里寒滋滋的,我睡进了被子。睡前特意把手机关掉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初春的狂风在夜空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哨音。
***
几个月后的夏天,在商场地下一楼的快餐店遇到了金。客流高峰期不得不拼桌,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拎着几个袋子,大跨步地抢坐在我面前。一开始,还没认出是她来。她痩了许多,又擦了厚厚的粉,乌黑的眼线和睫毛,沉沉地压在眼睑上。香水味笼罩了我和她所在的区域空间。
检视了手中的袋子有无缺少之后,她抬起头来发现是我,叫我的名字:
“是你呀。”
我不想被认出来,又无处可去。听她叫了我的名字,条件反射般地对她绽放出了笑容,显出惊喜的表情:
“金,是你啊。很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们寒暄了几句。因为是对坐,不找些话题会让人觉得尴尬,接着便交流了彼此的购物过程。和她一样,我也是独自买东西,趁着折扣,买了几件衣服。并不是很喜欢的衣服类型,因为适合通勤穿着,也就买下了。她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多话了,也许是因为历练,人也稳健了许多,举手投足总让人感觉出一股疲态,嗓音有些沙哑。
幸亏点的东西及时地送上来,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要聊些什么了。想来她也是。我们埋头对着各自的碗,香水味吸进鼻子里,停顿在喉头,混杂着饭菜的油腥味咽下去。金吃了饭,要了份甜品坐着吃。我用余光看到她把小勺子从嘴里拿出来,在糕点的表面无可无不可地轻轻刮了两下。间隔了一两秒,她对我说:
“你知道吗,小吴死了。”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问道:
“哪个小吴?”
“以前一起在D上班的小吴呀,还记得吗?我还是他面进去的呢。”
我也是小吴面试进的D商贸公司,对他也记得。但这个消息给我的震动不算大,毕竟小吴已经是距离现在的生活非常遥远的人了。让我感到不同于普通谈话气氛的不是话题本身,而是金的表情,她的脸凑了过来,下巴微微往后缩,像在告诉我一件极其隐晦的事情。我看着她的眼睛,那本就浓密的睫毛,刷了睫毛膏更显得厚重。相比之下,瞳仁像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存在。眼周的雀斑被粉遮得很不明显了,只偶尔有几个像潜伏在皮肤表层以下,隐约地浮现着。
即使心里没有多大感触,在这样的气氛里,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义务表现出惊讶和惋惜。况且,为了礼貌也该这么做。我放下手中的筷子说:
“那真是……很可惜呢。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故吗?”
“自杀。”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戏剧化情节,我不知该做出如何的反应。平心而论,既然此人的死亡已不能触动到自己,那么,如何死亡,就更加不能了。要说在心里留下了什么痕迹,也就是自杀这种形式,不那么常见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啊?”出于聊天的需要,我还是想出了接续的话。
“算起来,就是我发信息给你的那天左右呢。是二月吧?我记得是春节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就听到别人告诉我……”
直到现在,金才第一次提起了上次她给我发短信的事。金一边说,一边吃着点心,白白的奶油粘在涂了唇膏的嘴唇上。
餐厅里人来人往,中央空调强劲的冷气依然驱逐不了无数人汇聚到一起发出的酸味。碗里的饭菜还剩下不少,为了假装专注地听金说话,我从刚才就没有在吃了,况且,也已经没有食欲。我克制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说下去。强迫自己看着她的嘴巴根据不同的语音形成各种形状,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耳朵里,却组合不成可以输入脑中的信息。
其他人发出的声音嗡嗡地飘在头顶,金的声音像一股潜流,不由分说地经过我。
意识到她已经说完了的时候,我根据捕捉到的句子残片,模棱两可地说:
“太可惜了。看来他的压力确实非常大。”
金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通,我本想情绪饱满地回应她,让她感到我同样投入的态度,这样使她获得某种满足感。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冷静到几近阴森。本想补救一番,但是感到很累,提不起劲。客流渐渐退散,这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抓着自己包的袋子,手心出了汗。
夜晚,我想起小吴。我已经不太记得他具体长什么样子,应该也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也想不起跟他打交道时有什么具体事情。D商贸公司是个不足20人的小公司,面试时小吴看上去比我紧张得多,哪怕有一点点触及到我私人的方面的问题,总会谨慎地在前面加上“不好意思,十分冒昧地问一句”。这句话不是平滑地从他的喉咙流淌出来,而是几近哽咽地说出来。这叫我回答问题时说出比必要的回答更多的内容,像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似的。
“不好意思,十分冒昧地问一句。”我只想起这句仿佛堵塞在声道里,曲曲折折才发出来的声音。走在路上,树的叶子已经铺满了枝干,在初夏温软的风里细细地晃动,满街都是树汁的气味。我依旧穿得很多,慢吞吞地走着,有几个少年奔跑着,差点被他们撞倒。
***
计划好了去旅游,是在进入A公司工作两年以后的事。我准备趁着年假出去走走。本来对旅游的兴趣不算大,可有可无,回想起来上次出门,已是念大学之前的事了。放假在即,我觉得应该逼着自己出趟远门,就当是完成一个任务。
目标地定在了地图上最北端省份的城市H,距离自己有将近三千公里。我列下了购物清单,去超市里一件一件地采买旅行用品,还买了一只拉杆箱。提前了几个星期,就想好要带的东西,记下来,放入箱子一样,就划掉一样。我很隆重地准备着这次为期不到一周的旅游,心情倒是淡淡的,悉数操作订票、酒店等各类事项,好像是在为公司工作着。
临行前的一晚,我又检查了遍箱子,才去睡觉。半梦半醒间,我想着,我真的想出去玩吗,不想又为什么要这样坐呢,真想把票全退了,好好在家睡几天大觉。可是身体好困,没有行动力,于是又对自己说,既然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按计划进行吧。下了决心,便睡了过去。
到达H市是中午,完全陌生的气候风物带来的刺激感让我一下子感到了旅行的快乐。一想到自己可以在这样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呆上近一周,走在酷寒的风里,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向外吐出污秽,整个人都变得新净了。
我带着焕然的生气,在北方宽阔的街道上走着,走了一会儿,舟车劳顿带给身体的酸乏才冒出了苗头。
旅馆房间是个单人间,没有窗户,像个严丝合缝的匣子。在浴室、床和电视柜之间只有一条又短又窄的过道,看起来很挤。我很喜欢这样的布局。我想起小时候,如果是一个人呆着,会用毛绒玩具、书本、小板凳等等东西把自己环绕起来,人坐在当中。在那个小小的结界中,感到舒适和安全。
微型写字台的旁边有烧得旺旺的暖气,我靠在椅背上,靠着暖气,打起瞌睡来,索性上床睡了一觉。
房间里有点燥热,我口渴。还没从睡意中缓过来,不熟悉的床,不熟悉的空间,恍惚间有种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了会儿,渐渐地清醒。自己的旅游已经在进行着了啊,这么想着。在一个不该睡觉的时间沉沉地入睡,也已经久违了。
想起来,辞职在家时,倒经常这样。感到瞌睡,就拉上窗帘睡一觉。黑黢黢的房间里,我沉睡着,知道外面是一个光明鲜活的世界。
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可还是闭着眼睛,不想起床。这可不是在家呀,旅行怎么能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呢。我到底还是缓缓地坐了起来,打开灯。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住的地方属于繁华地段,有璀璨的夜景,以及被修缮过的古老建筑。我端着相机将它们一一摄入镜头。那是一座城市最取悦于人的,体面过头的浮华景色。然而,在这样的浮华里,我觉得自己也生动了起来,一切感官都淹染着柔软的华彩,心里有最直接的快乐。我有点想跟一个陌生人说说话。
地面又干又冷,被冻得很硬,我穿着不够厚的鞋子,脚十分麻木,可还是走着,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不舍得离去。店铺的暖光像海潮一样,每个人都有亮亮的眼睛,他们想不想和什么人说说话呢。
早晨很晚了,我还在睡。睡醒了就在房间里看带来的书或者上网。想到外面的寒冷就分外留恋热烘烘的屋子。过了中午再出去吧。劝着自己的时候,就笑起来,因为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可谓是荒废了一半。本来想要多走动走动,可还是赖在室内了。
夜里不敢关灯,屋子里一直充溢着黄色的光,很柔和,像高密度的液体一样。我躺在床上,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摊平了手脚发呆。好奢侈,来一趟不便宜呢。这么一想更有自我放弃的挥霍感。
和大学毕业前的两三个月很相似。那时候,宿舍里的同学都找了工作搬出去,只有我一个人。白天偶尔在校园里活动,穿着毫无款式的套头汗衫,披着发,阳光直刺过来,我低垂着眼,有气无力地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然后,一家一家地去逛学校里的超市,果汁店,书店,甚至手机充值点,银行。大多数时候,我在宿舍里,拉好了窗帘,黯淡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困了睡一会儿,然后醒过来。像个草履虫一样活着。
我想一直被世界遗忘。
***
我决定每天中午出门,并且临时决定,之前做的攻略都放弃掉,此行就是在街上闲逛。
漫无目的地走着。H市有很漂亮的房子,不期而遇地看到就很惊喜。有一天我发现带的相机忘记装电池,索性只用眼睛来看。走累了就挑一辆空一点的公交车,随便它把我带到哪里,再原途坐回去。经过小小的街市,肉铺摊子上冻得硬邦邦的水红色猪肉,还有带冰渣的猪蹄尖翘着前趾,像某种优雅的物体;小卖部的店主背对着门,跳光的电视机屏幕映着毛发稀疏的后脑勺,孤独而满足。
我在车上睡着了,睡过了。快到终点站时醒过来,已经是城郊地带。虽然没有田野的景色,天空比城里阔大许多,灰蓝色。远远可以看见黑黑的空树杈,还有泥土地上肮脏的积雪。我问了司机应该怎么坐车才能回去,按照他指的方向走着。
道路宽敞得吓人,我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可也不确定,在一个太大的地方,指向似乎都具有误导作用。一路上也没有人,我快步地走着,心情紧张,可不知为什么不太希望一下子能找到。H市下午四点半天就会黑了。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
有个人在过马路,我准备去问他路。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时,有种古怪的印象,感觉他像是从附近积雪的荒凉小树林跑出来的什么小动物,可能是因为人实在太稀少。以及他的身形,一点不像街上看到的本地人,干枯,瘦小,远看只有薄薄的一片。
他站在马路的豁口,好像犹豫不决的样子,好像很怕过往呼啸而过的大卡车(这条路上经过最多的就是这种车)。而即使在路的尽头都看不见一辆卡车时,他依然瑟缩在一边。我想问他路,看他随时要冲向对岸,又举步维艰的样子,又担心干扰了他的行动。
于是我也犹豫不决着。
他最终下了决心,像野兔一样蹿了出去。
安全抵达之后,在我身处的马路对面来看,他的身影变得更小了。昏暗天色里,他漂游在对岸,像一团渺小魂魄。
“你俩干啥呐?”
一个元气充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吓得一哆嗦。
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她前面还走着其他三个女孩,大概是她的同学。她们生龙活虎地相互问候了一番,从我身边穿行过去。听她们的谈话,我知道她们是放学了要去坐公交车的,我想跟着他们走一定没错,便一步不拉地跟着。
车里坐定了,我安下心来。又可以远远地望见那片小树林了,我想起了“野兔”,心里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接着很莫名地想起了两年多以前在商场一楼的餐厅,金向我说起小吴的情景来。
金的被粉遮没变淡的雀斑又在脑中清晰地浮现,还有她陈述小吴事件时沾着奶油的红嘴唇。而小吴……我心里涌起一股情绪,忽然十分惧怕想起这个人,于是,开始有意识地抗拒着自己关于此人的印象,但还是像猎物一样被记忆死死摁在地上。
女孩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也不知道哇!老师也没告诉我啊!”
她们爽朗地大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注意力涣散,几乎听不清她们的说话。郊区线路的公交开得飞快,眼前掠过模糊的树影,正在融入即将进入黑暗的天色。我的身体虚弱地贴在椅背上。月亮也出来了,银灰中带有一点黄晕。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