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者
一
夕阳已经贴近城墙了,依旧冷落的秋天,古城的一个角落里,警笛声孤寂地回响。 “这肯定是全国车祸率最高的一处路口了吧!”一个身材肥胖的警察在车里点了一根烟,嘴里嘟囔着。 肥胖警察叫王成,两个多月前刚从别地调来,本来熬到这个年纪正好应该升迁了,哪知偏偏得罪了领导,于是便被调到这个被自己称为“鸡不拉屎”的地方。 “不,是全世界。”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老警察坐进副驾驶。 “唉,我这才调来两个多月,都十多起交通事故了,陈叔。” 陈叔本名叫陈天,原本就是这城里人,在局里做了二十多年警察,现在算是年纪最大的,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因此大家都管他叫他陈叔。 肥胖警察递来一根烟,却被陈天挡住。 “戒了,年轻人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王成赔笑,把手头的烟盒收起来,然后又把嘴里的半支烟从车窗丢了出去。 “命有时候,真是不值钱啊!” 陈天突然感叹了一句,令王成摸不着头脑,因而也就没有回答。两个年轻警察正在车前不远处整理现场。 烟头被一只黑色皮鞋踩过,王成正望着窗外发呆,眼中唯一的光亮却消失了。 抬眼看了看,黑色风衣,黑色礼帽,黑色雨伞,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与眼前古城红色的黄昏极不协调,又偏偏与这肃杀的秋色极为契合。 王成也并没有过于在意。来这座城市两个月,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与这座古城格格不入的人。一开始他还认为这些人都是来旅游的,城中也确实有着许多不错的景点,可他也当了将近十年警察了,打眼一看,就知道那些人来这儿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娱乐。 一个去旅游玩耍的人绝不会面带紧张,眼神惊惧吧? 可这座城良好的治安又表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这些频发的车祸了。可是车祸明显是意外啊,王成摇了摇头,心道自己又多想了。 回过神来,正好看见那个人在巷口处,缓缓撤下雨伞,转过头,微笑。 就是觉得很熟悉,不是遇见过多次,就是注定要遇见。 “王警官,陈叔,前面处理好了!我们回去吧,这雨下的……” 豆粒大的雨珠砸在前窗,世界因此模糊。
二
推开门,入眼是一座庭院,青石板两侧是两片小小竹林。院落像是隔绝了秋风,竹叶依然深绿。雨打绿叶,哗哗作响。 男人把雨伞靠在门前,直接走进了雨中,不疾不缓。 大厅内只有一条横着的长桌,两头是固定的木椅。暗红的肤色下,光滑异常,是上好的木材。 “你来了。”一只清秀的手拨开里屋的门帘。一头白发,却长着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一身宋代的白色长衫,仿佛画中走出的古人。 “你应该不会费心去算我吧?” “只是习惯,每个客人都会认为我知道他们要来,不是吗?”白发男子走向长桌一头的木椅,安然坐下。“我说过,永远不会算你。” 黑衣男子也坐了下来。“我们两个真是越来越不像了,连衣服的颜色都那么对立。哥。” “哦,衣服是随便穿的,平时也都……你肯再叫我哥了吗?”白发男子露出一丝淡笑。 黑衣男子坐下,平复了许久才开口:“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她在我公司附近的一家快餐店上班,有一次我开车路过那儿,正好碰见她望向窗外的眼神。就爱上了她。” “她聪慧,美丽,善良……还有自由——”说到这,黑衣男子的面庞满是甜蜜。“我多么渴望的自由!” 白发男子依旧不言不语,眼神中有一丝迷惑,这世上几乎一切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并没有准备提前了解眼前这个人要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在乎是吗?”黑衣男子双手忽然猛拍桌子,起身站起,“可是她死了!就在外面的那个路口!她来找过你!是你杀了她!” 黑衣男子的声音因咆哮而变得嘶哑,双眼通红,却没有流出泪来。 他没有泪了。 “你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吗?呵呵,你不会死对吧,算命,然后夺取别人的性命?想要长生?然后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活的每一天都是别人的鲜血换来的,你就不会害怕吗?” 白发男子眯了眯眼,面无表情,过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些什么。“那个女孩是叫雯雯吧?挺漂亮的丫头,就是有些自卑,可能是怕配不上你吧,她问我会不会跟现在的男友白头偕老,我说不会。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她已经死了!”黑衣男子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脸色苍白。 “她得了病,自己还不知道,再过两年零七个月就会死。我正好收她三年的寿命。” “真是可笑啊!人的性命就这样不值钱吗?我真的不明白,你这种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土匪!”黑衣男子的面目又狰狞起来。 “有些事我说了你也不会信,呵呵,连他都不信,更不用说你了。”白发男子的眼神中始终有一丝难以隐藏的波动。 这时黑衣男子突然从怀中拿出两把枪来。 “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替她报仇,也不让你再做这种杀人夺命的事!哥,这是我叫你的最后一声!”他把一只枪推给对面。 白发男子拿起枪,右手颤抖着。“呵呵,你说得对,我真是可笑啊!父亲不愿意见我,自己的弟弟又拿着枪要杀我!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尸体也会散发失败的腐臭吧?”说着,他把枪头朝向黑衣男子,“我迟早会死的,但不能是现在!谁也不行!” 白发男子站起,双眼透出暴戾的气息。 古城深处,一声枪响。
三 “陈叔,我送你回去吧?” 王成从车窗伸出头来,冲陈天喊道。 深夜的古城尤显静谧,路边一对对恋人相拥而吻,梧桐树叶在风中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脱离树干,死去。 王成开的很慢。 “我亲手杀了你的儿子,你好像一点也不伤心,也不恨我。”沉默了许久,王成终于开口。 陈天只望着窗外,玻璃上苍老的脸,异常平静。 “你早就知道我会杀了他,从你第一次见到我,哦,不,应该是你还没见到我时,对吗?” 王成不自觉的加速起来。 “今天下午,陈浩从我们的车边走过去,在巷子口收下雨伞,我还以为是在对我笑。呵!” “命运被别人摆弄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啊!” 说到这里,王成的语气中已然多了些愤怒。 又过了许久,陈天终于开口。 “有烟吗?” 王成把烟盒递了过去,陈天抽走一根后,又递给他一个火机。 “不是戒了吗?” “我很多年前就发誓不再算命了,可还是算到了你。诺言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君子才会遵守的吧。可惜我是个小人。”陈天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 王成本来还不确定,现在终于得到陈天的答复,竟一时难以接受了。 陈天吐了一口烟,叹了声气。“我们这种人,天生有看见未来的能力。不过上天是公平的,预言需要代价,这种代价,就是寿命。” 陈天敲了敲烟头。“于是生命变成了一场交易,他们同意,我们就攫取。但这个世界总是平衡的——”陈天突然转头看着王成,悠悠地问:“你相信报应吗?” 王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他已经没什么不能相信了。 陈天也没等他回答。“很久之前算命人就开始偷偷夺取别人寿命了。其实人活着就像个油灯,油枯了,灯也就灭了。可我们有能力偷取别的灯里的油,让自己燃烧更久——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王成冒出一身冷汗,今天的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仿若梦一般。车速慢了下来,王成咽了口唾沫。“那你们不是就可以长生了?” “我说过,世界是平衡的。有时候索取的越多,往往失去的也就越多。到了。” 王成下了车,大致看一看眼前的别墅,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警察的工资能负担的。 “故事还没说完,进去坐一坐吗?” 王成嗯了一声,便跟着陈天走进铁门。 “你回来啦,月琴睡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对陈天说。 “嗯,你也去睡吧。哎,李婶,先帮我泡壶茶吧,有客人来了。” 王成走进客厅,屋子内很朴素,家具也摆放地很简单,扑面而来是一股檀香的气味。 “你一定不明白小宇为什么算不到自己会被你杀死吧?”陈天脱下外套,说出那个名字时声音没一点波动。“算命人永远不能算出自己的命。” 王成坐下来,摇了摇头。“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知有报应,他还要这么做。” 陈天坐在王成对面,叹了口气。 “那是候小宇才十岁,跟他妈妈过马路时,一个人挣开她的手去捡一颗弹珠,正好一辆车飞驰过来。月琴把小宇推了出去,自己却被……” 陈天眼中湿润了起来。 “那以后月琴就再没能下过床。我开始一直帮人算命,给她续命。可是别人一年的生命,也就只够她活一个月。这样一直持续五六年,我也放弃了,我实在不忍心剥夺别人的寿命了。” “只是车祸之后,小宇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母亲,甚至有抑郁的症状。那时我碰巧有机会收养小浩,小浩来我们家之后,他们两个关系很好,我担心的事也并没有发生。” “小宇成年之后,也具备了那种能力。他一直认为只要有足够的生命之能,就能让月琴醒过来。之后,他就疯狂地替人算命,费用就是寿命。” 王成一直紧皱眉头,今天他经历了太多的不可思议。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之后他没有下车,没有走进巷子,没有听到两兄弟的谈话,没有开枪阻止陈宇,自己就不会知道这一切了吧? 可他一想到自己的命都是确定的,又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 “那些车祸就是他造成的吧?”王成恍然,“因为夺取太多的生命,导致当事人提前死去!” 陈天点了点头。“他犯了太多的错,没人能够阻止他。除非他自己消失。过度算命使他的生命变得极为脆弱,哪怕你那一枪只是打中他的手臂,也足以让他……” “可他是你亲儿子啊!你就忍心?” “命运是无法躲避的,即使没有你。还会有其他人。” “命有时候,真是不值钱啊!”王成笑了笑,语气中尽是无奈。“可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你就这么确定?” “我是算命人。” 王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算了,我该走了。”说完便站起,快速向外走去,现在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待了。 这时李婶正好端着一只茶壶和一只茶杯进来。陈天叫了一声:“不喝茶了吗?” 王成回头看了看,笑着说:“不了。对了,我可以问一问我能过多少岁吗?算了,知道了反而心烦!” “放心,你能活一百岁。” “哈哈,明天见!” 陈天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闻一闻,自顾自说道:“明天吗?我是小人啊!”。
四 古城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过去了,许多树木又焕发生机。道路两旁青松挺立,在阳光下青翠的刺眼。 “这城里车祸率挺高啊!我这才调来一个月,都好几例了!”一个年轻警察坐在车里,对着手哈气。 “人命有时候,真是不值钱啊!”旁边一个年老警察感叹了一句。 “对了陈叔,听说我来之前那个就是车祸死的,是真的吗?” 冬雪融化,即使有阳光,还是有些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