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类情感:血脉之外,本能之上,性灵之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三年前的七月,我与好友慕名去看《相约星期二》,谢幕之后,突然想起《道德经》中的这句话。大意为,「善」之至高境界犹如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功。人之所背,水之所往,平和、谦卑而无争,这种生命形态最近乎「道」。在西方现代戏剧中,若有如斯品格,舒慕理许是其中一位。舞台剧《相约星期二》改编自美国作家、记者Mitch Albom之同名回忆录,他在书中忆述罹患鲁格力症的大学教授Morrie Schwartz人生中的最后十四堂课,主题为「生命的意义」。听课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Mitch。这门课不打分、没有课本、不设大考,而最后的毕业礼,是Morrie的葬礼。

Morrie是犹太人,Morrie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教师」,中英剧团版巧妙将主角姓名汉化为「艾明哲」、「舒慕理」,从对偶的雅意中不难看出,译者在翻译剧本土化方面之别出心裁。在舞台上,明哲与慕理贯穿始终,原著中其余人物均未露面,仅能从二人之间的对话及声效、配乐中得知一二。小型的叙事、简洁的场景、浅显的对白,一出小格局的戏剧,却观照出感人至深的生命「哲理」。

《相约星期二》没有传统戏剧叙事的起伏跌宕、文本上的繁复修辞、手法上的层出不穷或立场上的除恶扬善,从入座到离座之间,是一次精神上的对视和拥抱,观众只需解除戒备、保持平和,便可心领神会。它的戏剧魅力不在于「结」而在于「解」,一个经历着人生中最后光阴的老者,一个圆滑世故、善于周旋却对生活疏于体会的中年人,二人在敞开心扉的对话中渐窥生命之堂奥:家庭、师生、名誉、光阴、赞美、原谅、墓志铭…… 一个年轻人对生命的盲目、迷思逐渐洞彻、明了,而与此同时,一个年迈的生命亦逐渐耗竭、死亡。这种「精神的明」与「肉体的灭」之间的强烈落差,通过二人的对话、眼神、肢体互动,再多加二钱普契尼的悲恸,慢慢将观众的情绪推至临界点。每堂课,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走位,但观众心中无不悬着一个倒数的时钟,它既指向「来」,又指向「去」。面对两段不可逆的生命历程,我们希望二者互相完满,却又不忍目睹幽明永隔。戏剧的精神便是这样,矛盾不在电光火石间,便是在静水深流中。

在慕理弥留之际,明哲说,虽然眼前的他肢体已经完全僵硬,无法动弹,但他此刻却相信慕理正在自由地跳舞——明与灭在慕理身上共存着、为一个既定的结果而争辩着。他的灵魂仍在顽强地跳动,他想出窍,想告诉别人那个垂死的人不是自己,虽然一切都为时已晚。最后,明哲问慕理,为何闭门谢客却单单想见自己最后一面时,他重复了十六年前对明哲说过的一番话,「因为我觉得总有一日,你会光芒四射。」明的希望,最终冲破了灭的绝望。
灭,成全了明,亦成全了慕理的理想——终生为师。

我的眼泪再次忍不住夺眶而出。三年过去,为之感动的理由未曾改变,既非为人处世的方法论,亦非生命的大彻大悟,而是性灵之交的共济,我姑且称之为「第三类情感」。有没有想过,其实人类之间的情感也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情感是亲情,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伴随着人类的繁衍行为、血脉延续与亲子伦理。生物学层面的遗传基因,加上社交环境的近似性,共同决定了人类社会至亲之间牢不可破的情感连结。第二类情感是爱情,它的逻辑很大程度上亦基于人类本能。爱情的发生以性取向前提,伴随着生理因素的变化;除此之外,爱情关系的维系离不开情欲,没有性的爱充其量是一种审美行为。而第三类情感,在血脉之外,在本能之上,它的发生是相对纯粹的社交产物,是文明与理性的结果,是人类个体性灵之间最忠实的吸引。而朋友,则是这种情感在社会芸芸众生中的镜像。
友谊的建立不以种族、性别、阶层、年龄为前提,没有血脉相连、眼里西施之种种理由,因此朋友之间的不保留,更见人性中至精至粹的善。明哲与慕理如是,巴尔扎克笔下的邦斯与许模克亦如是,可以是意气的相投、理想的互勉,也可以是精神的共鸣。在剧中,慕理曾对学生时代的明哲说,「我希望我们两个会是朋友。」抚心自问,我们多久未曾与他人以朋友相称了?朋友二字不似darling、honey、爸爸、妈妈,更多时候我们会向他人提起「我有个朋友」如何如何,或在社交场合中向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若二人独处,以朋友相称,或表达我想与你成为朋友的意愿,想必是抛却了藩篱的。「我们是朋友」,丝毫不比「我爱你」简单。

有赖父母、长辈的言传身教,在我们之中,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如何「筑墙」,如何做人能更「安全」。岂料最危险的却是,他朝一日,我们从精神上变成了一个渐冻人,守着麻痹、世故的安全感渡过一生。学会如何「拆墙」,或许才是未来社会的沟通模式。人类从混沌而来,因情欲而结合,因亲缘而结党,因利益而博弈,虽然我坚信人类社会是善恶守恒的,冲突、对抗只会以不同面目出现,善不会因作恶而消失,恶亦不会因行善而被扑灭;但假设未来将存在一个大同社会,或许第三类情感是它唯一能够依赖的。至少它骨子里不偏袒、不占有、不善妒,它既感性又理性,有着一种being as one的气质。

最后,我的敬佩之情要致予古天农先生,皆因他令我看见一个截然不同的舒慕理。其实在前段,明哲的回忆部分,古Sir饰演的慕理在言辞之间有些习惯性停顿和吞吐,这是老年人惯常的说话状态,只不过在台下,观众难免会急于看到演员身上某种很张扬的「actorness」。我本担心戏剧的氛围会因此显得过于松弛,但在细节之间,他却令我见识到一个资深演员的敏感、张力和精准。记得古Sir在三月份的分享会上透露,为饰演慕理一角,自己曾亲身与鲁格力症患者接触、交流,以体验角色的心理状态与肢体活动。所以在慕理身上,你会感受到「神智渴望」与「机体无力」的交战,无论体态、动作、力量抑或情绪的变化都甚为细微且真实。当然所谓真实乃指舞台真实,因为现实中的鲁格力症患者后期会伴随着说话困难,而台词精准、情态细腻则是一个演员的专业修养。

又比如,慕理在刚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时,走出医院,看见外面的世界依旧阳光普照、欢声笑语。他很不解,他恨这个世界太轻视自己,他勒令天不准放晴、人不准欢笑,言语之间霎时火气十足,全场肃静。直到最后,眼前仿佛已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朋友、师长,似不似King Sir,甚至似不似慕理,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在古天农的肢体与神态之间,没有自哀、悲壮、惨痛这种相对容易被「表演」出来的高级情绪,却让我看到了隐藏在理性中的、极为真实的懊恼、着急、不知所措,这些基础情绪在他身上极具说服力。其中一幕,慕理向明哲展现一封他小心翼翼收藏了几十年的电报,上面记录着舒母的死讯,这是她唯一在世上存在过的证据。自从母亲死后,慕理失去了安全感,他极力想抓紧自己对母亲的记忆,但他无法阻止它们流走。他坐在轮椅上向明哲倾诉,所流露出的无可奈何,郁积的释放,甚至有些失仪,将整个角色端平在观众面前,使人不由得与之共喜同悲。

其实,三年前的情景我已不太记得,但当我坐在台下,经历着剧情发展,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从一字一句中感受到奇妙的情景交叠。当晚最令我感触的一句话是,「直到有一天,我说不出,他也听不到,你猜我们将如何对话?我们会握着手,任由爱在我们之间传过来,传过去。」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第三类接触」吧。

后记:有幸于4月15日演出当晚与古天农、卢智燊和张可坚在后台碰面,又获三位在场刊内签名留念。



时隔近三年,前后两场《相约星期二》在广州公演的门票,我至今仍珍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