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还在路上（日本关西篇）

记年初二月的日本之行，半个月不长不短，写完关西篇幅已近万字，于是将关西部分分出自成一篇。

去年开始参加了个语言交换小组，玩着学日语，一般对话开头都是你为什么学日语呢？仅说兴趣二字过于敷衍说英语口音重听不懂又过于无礼，于是只能说以后去玩的时候应该能用上吧。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日本呀，于是就这么提上了日程。当然还有吃，我计划用胡吃海塞满足我的亚洲胃基因。

从上海去日本，母亲送我时教诲谆谆：到了别人的地界礼貌客气些但说话做事还是得大方精神些，毕竟是日本。我点头：是是是，我是有民族气节的。晚上沿着日本南部由灯光组成的海岸线一路向东飞，灯光没有想象中那么亮，现在想来，那些漆黑的部分大致都是被森林覆盖了。在一群小红帽小黄帽旅行团中，我一个人背着背包，检验检疫的工作人员敏感地捕捉到了不合群，于是不停发问：有没有麻醉？麻药？大麻？你滴skiing吗？还是skating吗？你滴到底是干嘛的？我惊讶于他用麻组词的能力。

名古屋是我的第一站，一出机场就被地铁线路绕得不轻，买的SIM卡不能用，附近商铺也都关门了，只好向地铁站的工作人员求助。那位姑娘说：哟日语不错呢，一边等帮我打印的谷歌地图，一边不停道歉说让我久等了。去一个叫金山的站转车，地铁里报站名和地图上完全对不上，几乎全程都是懵的。地铁贴着民居驶过，可能因为老旧的关系，一路咣当咣当，为住在附近的居民们捏把汗：睡得好吗？乘客寥寥无几，微妙的围观关注，冷淡倒也没有恶意，慢慢就习惯了。到了金山又傻眼了，错把一位站着等人的大叔当成了工作人员，他详细地解释怎么用售票机，看我进了站还远远地鞠躬，中气十足得说：要保重啊！又是一路懵着听站名，到了荣站如释负重。在路口研究地图时，一位经过的姑娘问我：你大丈夫吗？于是帮我一起研究，又拿出自己的手机验证路线是否正确。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

庆幸学了些日语皮毛，知道数字怎么说，在日本邮政取钱还是很顺利的。名古屋电视塔到荣站有个长形的公园，虽然在市中心，不过略显破败，一群鸽子哗啦啦地飞来飞去，流浪汉横七竖八地躺在长椅上。吃午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忘了退宿，已经过了时间了。于是急忙忙赶回去，住处的姑娘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我向她抱歉，她说没关系啦，又问我她的马甲是不是很怪?我说不会啊挺可爱的。她拉窗拿拖把，我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院子：哇，这个好厉害！她也趴在窗沿上看了起来：厉害？我说：就是很有日本的风格嘛。引得另外一个姑娘也好奇地挤过来看。于是我们就趴在窗沿上聊了起来，她们推荐我坐车去大阪：这样就不用转车啦，不过时间是会久一点。

去车站路上看到去公司做法事的绿袈裟和尚和五颜六色的兽面妖怪，他们正要上车离开，和路人互相一面鞠躬一面挪步。二月里，附近小学校的小学生穿着短袖短裤跑步，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意志教育吧。名古屋到大阪的汽车上，司机兼职检票员兼职报站员，沿路的群山被竹林松林覆盖，有些路段还积着雪。中途休息时为公共厕所的设施惊呆了。到了大阪声音分贝突然亟需提高一倍不止。在地铁站想着要怎么买票的时候，工作人员大叔在旁边表情调皮一半疑惑一半惊讶地歪着头看我：你要去哪里呀？还不停问我你是哪里来的呀来玩多久呀？我想着说从东土大唐而来他听得懂吗。

心斋桥到道顿堀一路都是吃吃吃，很难让人选择不困难。走到道顿堀尽头时已经将近十点了，看到一家挂着鸭血粉丝汤的牌子，想尝尝就推门进去了。店面很小，一位大叔和一位大爷在最里面的小桌喝酒聊天，我则等我的鸭血粉丝汤，那大爷把那小碟花生米端到我眼前，抬抬手让我吃。却之不恭就捏了几颗。于是聊起了天。大叔问我：你为什么会来这家店呢，完全不是什么名店哟？我说：看到牌子就进来了，正好想吃鸭血粉丝汤，说起来还是南京名物呢。我当时刚学到名物这个词，见缝插针地就想用，不过说出口就后悔了。大叔若有所思地说：南京……真是抱歉哪……不过……你们那里是怎么看伤亡的呢？我把官方数字告诉了他，他不置可否：还是抱歉呀，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个数字太大了呀。我保留意见：我明白你的意思。大爷告诉我他非常喜欢上海大闸蟹，担心中国污染问题，不过他们也产大闸蟹就是了。他们后来又点了王八汤，海蜇拌黄瓜和炒豆苗。大爷说炒豆苗对心血管和血压有好处的，我忍不住质疑：哇，你要在意身体健康你还喝酒哦？大爷心虚地说：那……不是一回事……还让我多喝点王八汤：里面放了山参，哟西哟西很好很好的。

于是他们一直嘻嘻哈哈稀稀落落聊着天，聊到好玩的故事就把情节跟我简要复述下，我偶尔也吐个槽。大爷说到自己年轻刚做泰国生意，没申请任何文件，开个船就出了海，最后闹上了法庭。不过最后还是把他放了，他理直气壮：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咯。大叔不停质疑他，他只好承认：确实有塞钱……大叔告诉我其实大爷还是很歉疚，后来再没去过泰国。大爷则指着自己说：我啊，克雷及啊。我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crazy。大爷问我为什么还用苹果5，我说大小正好，大叔给我看他的索尼爱立信翻盖，大爷则给我看他的老人机，屏保是一只戴着粉红蝴蝶结的泰迪。大爷还郑重其事地双手递上我名片，竟然是一个旅游公司的社长，大叔说：你有什么摆不平的打他电话呀，他有神力呢，什么都能解决的。我心想不会是混道上的吧，又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大阪啊！大爷一脸不情愿：我是和歌的呀！我可不是大阪的！谋门台啊！大叔则感叹：能聊到一起吃到一起都是缘嘛，他边说边在纸巾上写下：缘，我点头如捣蒜。他们后来还拉着店主喝了几杯，好像都是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了。告别的时候，大爷大手一挥命令店主不许收我的钱：来者都是客，你要记住日本人都是很友好的哇！还有我是和歌的不是大阪人哇！我离店的时候已经凌晨，住处附近的居酒屋还是热气腾腾欢声笑语。

到了奈良才现学拜庙礼仪，怎么洗手，怎么洗勺，怎么摇铃，怎么鞠躬，怎么拍手。春日大社非正红偏橙红的色调很是娇艳，到处是青铜质灯笼，听说万灯节会全部点亮。一千多年前春日大社建成时，还是奈良短时间作为首都的时候，那时奈良叫作平安京，春日大社则是守护平安京的神社。附近古木参天，苍苔冷然，古意森森，在树林奔跑偶尔看见一闪而过的鹿像是神的信使。后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的春日大社展见到了展出的点亮的青铜灯笼。

春日山的石灯古意盎然，虽然没有耀眼的颜色，但联排的宝莲灯般悠远静默的姿态很动人。还有不少站在石灯间凹造型的鹿精。被东大寺矗立了一千二百多年的木结构吓得不轻，在这里抽到了末吉，殿内是香火袅袅正大光明煌煌大气范儿，这里是鉴真法师东渡日本的落脚点，他曾在这里开坛受戒，现在还常展出鉴真像，主殿的大佛铜像非抬头仰望不能看尽。我不知从哪个纪录片知道了正仓院，这是个宝贝仓库，藏有很多波斯大唐的乐器器具，每年办展，不过冷清得很，在门口本地大爷大妈迟疑地转悠问我能不能参观。

想去二月堂三月堂看十一面观音，正好遇上星祭，穿着紫色羽衣的和尚和社会各界人士在主殿往下撒豆子然后下到了平台撒，有很多准备充分不顾吃相的群众掏出小袋子甚至大号购物袋接的。下山路上遇到一个一路哼着歌步伐轻盈摇着抢到的小铃铛的大爷。依水园很不好找，非深入民居而不可至，路上远远看到溪边停了一只喝水的鹿，童话里的九色鹿显灵了。园内借东大寺的景，还用溪流组成了草书水字，water calligraphy大概是这里的灵感。日本的园子养护都很用心，特别是对脆弱的苔，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到处都体会得到。回到大阪，没订到热门的帝王蟹，去吃了河豚，刺身口感似海蜇，烤过又介于嫩鱼肉与嫩猪肉之间的质地，白子太像脑花，吃到最后近乎干呕于是把剩下的白子偷偷藏起来，逃不过店里大妈的火眼金睛和关爱残障的眼神：白子轰动你很好吃呀！后来在东京尝了马肉刺身，也说不上好吃。关西人说话喜欢以呀结尾，东京人可能会觉得乡土，我倒觉得略嗲。

离开大阪坐在京阪线上才看到了城墙，正值周末，车上的大叔大妈热火朝天地拉家常。京阪线穿过方正齐整的民居区，树木盆栽都修剪地圆润可爱。在京都的第一个下午看了会儿街头卖艺耍猴逛了几家文具店中古店就不知西方之既黑了。京都果然三步一社，五步一庙。看到过相关统计：1600多座寺院，这还只是京都市区。商业街巷里不经意间就能看到神社或寺庙，纵深里也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自平安京迁都至京都以后，当时的选址和设计都是仿造唐代洛阳长安而来，不过西京后来衰落了，于是它一直被叫做洛阳。至今很多门牌上还能看到洛阳二字，亲切得很。

很多卖土特产的店里会播放一些介绍历史的视频，逛的一个扇店电视里在介绍能剧，剧目里大小恶魔一起甩动等身高的彩色假发，甩啊甩啊甩了几十次，停下，掌声雷动，后方两位正坐的工作人员迅疾赶来趁演员怒目圆睁面对观众时整理服帖他们因为惯性爆炸的假发，我憋不住就在店里笑了起来。晚上沿鸭川散了会儿步，很多玩水的小朋友，等红灯时遇到随地吐痰的本地人。

在京都的第二天起了大早，走路去二条城，这是幕府权贵豪华的府邸大院。本丸御殿的画撤了一半去参展了，但不减穿金戴银的豪气，殿里有和风版本的中国虎，因为日本曾经是没有老虎的。人走过会发出鸟叫声的鹂鸣地板不知道能否防得住忍者。谈及书画出处源头，除了中国朝鲜也多次被提到。想尝尝京料理，在巷子里找到藤本，然而告知要预订，于是去找另一家和果子老店，最后发现只是一个柜台的一只小柜子，买了几种尝起来也不过不同颜色的糖粉球……这家商场顶楼全是花鸟鱼盆栽店，不知不觉转了好一会儿。

去本愿寺路上经过一个废弃的小学校，原来的教室操场都颓唐地保留着。现在被用来办展放电影卖咖啡，我在里面买了杯茶坐了一会儿，黑板上还有今天周几谁值日的笔迹，很多醉翁之意不在展不在咖啡的在里面转悠。晃到东本愿寺，推门进入阿弥陀堂，和尚们正在诵经，到处都是金光闪闪无处安放眼睛就低着头听了一会儿。觉得待得够久了退出去发现也不过坐了三五分钟，我想要是常住这里，我可能会长生不老。大堂斗拱檐出檐深远直至殿顶，重要部分的镀金经过了三年多的修复才完成。听说在山东和东北还有东本愿寺别院，不知道保存得如何。西本愿寺很近，布局装饰都非常相似，也是刚完成什么仪式，堂里都是座椅，五点准时关门就踏着钟声出寺了，遇到门口一只表情很苦的鹤，大概也是被赶出来的吧。

去岚山那天找了很久公交站台，向我指路的是个从东京过来工作的姑娘，当时她正在和她母亲弟弟告别，于是我也蹭了个告别，他们一定是一边招手喊着bye一边想：话说这是谁……公交车司机转弯要提醒，红灯要提醒，启动也要提醒。天龙寺坐落在岚山脚下，只有榻榻米，大木鱼和佛像的方丈不穿金不戴银空阔寂寥，才叫方丈嘛。庭院里鱼胖得很，枯山水以细密白沙象征水，用工具划出袅袅水纹，玲珑奇石则成了山，方寸间天地生，有变幻有开阔，有吐纳自然的气度。论其根源，枯山水是日本从北宋山水画汲取灵感而脱胎于中国园林同时与大和海岛环境结合的延伸。想吃的一家餐馆没开就去了老松，店挨着铺满青苔很有古意的院落。在龟岗公园看到周恩来诗碑，遇到一对香港夫妇让我帮忙拍照，我提醒他们碑的背面是诗，不过他们对诗没什么兴趣。诗里写道，潇潇雨雾蒙浓，很是应景。嵯峨野的竹林密而透风但不透光，风过时，感觉玉娇龙下一秒就要飞飘出来。人力车夫在培训同伴，教他说中文，振振有词一字一顿道：你要问客人你今天开心吗？

山上有个大河内山庄，门票包含一碗茶和一块小糕点，这是一个名演员的院子，山顶可以俯瞰京都。在大觉寺转车，看到一位吞云吐雾的和尚，向旁边店员问路，她热心得跑出来帮我看巴士信息，店也不管了，最后送我上了车才回去。爱宕念佛寺是在某篇文章中看到的，开往爱宕山的公交车上只剩我一个乘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下了车，只有一个山中孤零零的小庙，到处积着薄雪，当时雨还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等了很久才看到卖票的搓着手从亮堂的里屋出来。进了门才发现这是个垂直的庙，爬了段石阶看到了小地藏方阵，大部分都被青苔覆盖了。这个古寺没有什么遗存，一千多个小地藏都是十几年前修寺时由民众自行雕刻，有的画风清奇有举着网球拍和理科考试的，苔藓组成了它们的发型。脱了鞋寒意森森，两个小殿都没开，有个观音堂，投了奉纳，硬币碰到箱底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声音，四壁上稀稀拉拉挂着绘马，压抑不住好奇心看了起来，有长篇大论讲述感情烦恼的，有人说到读诗经心得的，有人祝家内安全的，不知道这个小堂能不能承载那么多细节和祝福。在屋檐下台阶上坐了会儿，很安静，能听到细雨声。

回到住处附近逛了一个仓库般大的中古店，店里的姑娘还会介绍这是什么，有什么来历，什么时候的东西。到处可以看到旧书店，不过除非有特定的书要找，店主是不搭理客人的。在青旅遇到一家韩国人，母亲苦恼于这个家庭的阴盛阳衰：怎么儿子完全不会喝酒，女儿倒是个酒鬼。女儿忙着否定：哦妈！母亲对我一个人背包表示赞许，还问我几岁，嚷嚷着要女儿向我学习。又因为我猜的年龄过小而娇羞地大笑，还惊讶地问kpop是不是很流行，她说是出了国才知道kpop的。我送了一小包茶叶给他们，他们把行李箱翻了底朝天找出了几包零食，却之不恭就笑纳了。

早起大雪纷纷，等地铁时，看到旁边老太的老伴远远地跳舞双手摇摆，她本来很警惕地用手搭着包，浑浊的眼睛顷刻有了少女的神采，欢天喜地地一起携手走了。大山崎美术馆人少得很，出了地铁站有免费小巴带上山，本是私人西式别墅，后来被朝日买下建成美术馆，又请安藤忠雄设计了宝石箱展览馆。客厅壁炉上方是后汉石像，白净得很，大概没怎么用过壁炉吧。还藏有磁州窑壶和万历大花瓶，不过没有展出。为了不破坏周围环境，安藤忠雄把这个宝石箱埋入地下，宝石箱里收藏了三幅莫奈的睡莲，其中一幅有两人高，大概是泼着画的。日本桥印象到远看什么也不像，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莫奈，还有也是印象派的莫里斯郁特里罗，野兽派莫里斯德弗拉曼克以及表现主义的伯纳德巴菲特，最后一位的教堂街道画作线条精妙。出来时已下起认真的太阳雪。

东寺的五重塔底楼特开，在讲堂就被震撼，藻井装饰美轮美奂像素级精细，佛像斑驳线条优美神态端严，可能因为弘海法师随遣唐使去中国学过佛法的缘故，站在堂内即刻回到唐时洛阳。近乎泪目地求了家内安全，曾经的食堂现在是抄经的地方，安放舍利的五重塔底层有壁画佛像很少公开，有的补了颜色很不协调，据说现在御影堂还是每天早上六点展出舍利，人人都能参加。艰难地转车去了诗仙堂，石川文山的隐居处，他选出三十六位古代中国诗人画像挂在厅里。这是个真正意义上供人住的院子，为诗人挑选的诗很特别，排版严肃活泼，比如苏轼选的是雪后到乾明寺遂宿，白居易的是王昭君，韩愈的幽兰操，李白的古风大雅久不作，王维的终南别业，杜甫的登岳阳楼……

去银阁寺车上前座的两位少年在讨论外国人难以理解的英语口音，时不时模仿，笑了一路。进银阁寺已经四点出头，过了不久就传来击板关门的提醒声，颇有十面埋伏的节奏。前面两个外国人堪比参加急速前进，到出口发现有时间于是嚷着回来换个角度再拍几十张。银阁寺是为效仿金阁寺所建 ，一样由一层日本风格和一层中国风格叠加组成。然而因为财力不济没贴金箔反倒显得古朴雅致。向月台是代表富士山的一座圆台形白沙堆，环绕它的白色细砂构成平整与粗耕相间的图形，谓之曰银沙滩。沿着游步道拾级而上，山上大多被古枫覆盖，林木之下青苔覆之。要是秋夜在这里散步，一定是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吧……因为太饿随便找了家吃神户牛肉的餐馆，老板问我哪里人，我说我来自中国，老板不停感叹真是很大的国家呢，我说比俄罗斯还是小多了。馆子小而紧凑，侧身老撞到窗或墙。回住处有时会遇到青旅的老板：你回来了，我：对我回来了， 老板点下头：你辛苦了， 我忍不住笑：我玩得很开心，一点都不辛苦。

在金阁寺碰到冬令营小学生团，老师和他们开玩笑说，想看雪景的话可以去拍墙上的雪景照。这里大概是京都最繁忙的景点，拍照近乎排队，连看都是匆匆瞥过，不要提游了。金阁寺的门票也是护身符，第一次见到机器求签，又是末吉，看不懂大段日语，英语翻译说是晚到的吉，和上次说得尚可的吉又不同了。公车上听到一个外国人的导游说，冬天很多寺庙特开各种馆很大部分原因是气候条件便于保存。龙安寺的枯山水因为下雨冲淡了波纹，又遇到脚步匆匆的小学生团，老师讲解的时候几个学霸认真听着，其他同学都忙着拍照和数石头。龙安寺的石庭大概是日本最为著名的枯山水代表作了。石庭旁的土墙由混有菜籽油的泥砌成，渗出的油脂形成了独特的肌理。突然觉得波纹不仅是石头周围的涟漪，也可喻雨水溅落或是鱼儿戏水。

仁和寺的枯山水绵延不绝绕了整个寺一圈，室内四季花草和狩猎图很有趣，在维修的观音堂不到两年后不会开放，五重塔和东寺的很像，不能入内，外面看起来像是复制粘贴了五层。妙心寺是个包含四十六个小寺的寺群，和京都大部分的寺庙一样，这里大多都和外界脱离了联系，遇到经藏特开，云里雾里跟着日语解说沿着六角藏经阁转了一圈， 天花板上的龙画邪傲狂狷，比蒙娜丽莎的眼神更犀利，寺庙里很少用到龙的意象，解说是因为求雨的原因。旁边有个一千多年的古钟，已经覆满裂纹不能再敲，于是放了录音，很少有站得住的游客。看了明智光秀时期的厨房和浴室，桑拿很是超前，同游的是一对日本海归老夫妇，刚开始还嬉笑着搭话，后来听说我是中国人就一言不发了。

大报恩寺有京都最古老的木结构，它隐藏在一片民居间，宝物馆一片寂静，听到暖气呼呼的声音，里面是文物维修现场，有工作人员戴着头灯拿着各种工具轻手轻脚地补色组装的。大厅里供奉着整箱整箱的酒，菩萨大概也要醉了。大德寺是一休重建的，三十多个庙就开了三五个，还严格限时。这里的枯山水，是连千利休都为之倾倒的。进了瑞峰院，去的时候快关门了，没时间体会院里的枯海。找出口时看见一个方丈模样的老人，他问我从哪里来，我中规中矩地说我从中国来，他大笑：China呀！在北野天满宫没看到天人五衰里的五衰图，梅花倒开得很盛。鸟岩楼非常自信一天只开两个小时午市，于是忍不住肚饿随便吃了家回转寿司，竟然有高铁般的光速送餐带，面前有小口放空盘，还抽奖送扭蛋。回到住处听见澳洲姑娘开玩笑：我看人带大包就问，去冲浪呐？什么呀去滑雪啊……

在幼稚园旁边的吉田神社很小，转一圈只要三五分钟，倒在巷子里的朋友书店逛了很久，这家书店兼出版社编辑部，藏有很多研究中国方面的书籍，看到有罗列中国五大名著把金瓶梅列入的，也有论上海被称为魔都的原因，更有很多没听过书名的名家作品。从书店出来出来已鹅毛大雪，八坂神社的樱树全是枯枝，梅花倒开了不少。不远处有个叫何必馆的美术馆，长期展出北大路鲁山人的作品，当时正在展出maya maxx的画集，有一句题字写得好：好雪片片不落别处。顶楼有个独树角落，雪片纷纷落下，散落在树枝上和苔土上飘逸得很。从花见小路去清水寺，熙熙攘攘，往小巷里走一走有很多老宅，斜檐乌瓦木门竹帘，院落里柏树矮实枫树秀挺，也有青松遒劲探出围墙的，想必主人一定过着疏阔恬静认真风雅的生活。清水寺在音羽山上，山的名字好听，不知道是不是取羽化登仙之意，在这里求到了吉。在京都最古的建仁寺看到了国宝风雷神屏风和双龙图，然而还是妙心寺的更为摄魂。

进了三十三间堂又一次目瞪口呆，一千座佛像构成方阵，迷你版的兵马俑。中间的千手观音，十一面四十手， 美手持破除厄灾的法器物件， 惊绝的美，又近乎泪目地写下家内安全。这里由平清盛建造，很长时间以来举办远射节作为成人仪式，门框上现在还有箭痕，文和武的平衡。看了介绍才知道源氏有过六十万全灭平清盛大军之战，刷新了我对日本历史的战争都是群架械斗的印象。在这里又一次求到了吉，大概末吉是晚到的意思。在智积院看了障壁画，对天空和池水的处理很是写意 又很华丽。只是时间不够，踏着钟声和诵经声出了寺。可能少用香烛的原因，寺庙里大多非常安静，简朴谦恭人迹罕至的寺庙更是遍布五官的那种安静，只有幡布被风吹拂的摩擦声，近乎神隐之境。

在祇园旁边光顾了一家百年寿司老店，店主说酱油是对寿司的侮辱，还会不以为然地提醒点得太多了，确实结实果肉版的口感会产生让人酥麻的电流，忍不住又打包了了不少。在京都的最后一夜没怎么睡着，楼上的十多位外国游客可能临时办了个派对，最后忍无可忍上楼和他们商量。楼道里遇到了个澳洲姑娘一直道歉，又提醒我去东京新干线一定要坐靠左的位子，可以看到富士山。在京都的最后一天，我在地铁里看到了一群艺妓，去东福寺街上看到了可爱的口罩只戴一半的老太，还遇到买了清酒坐在门口迫不及待仰头喝起来的老头。没有在东福寺看到黑白两色状若飞龙的枯山水，也只能遥想红枫胜景。伏见稻荷的广播找人全是中文名，阳光穿过树林扫在鸟居上朱红长廊更加娇艳。路两边山林幽静，下山时择无人小道，发现不远处还有住在山中的人家。在街边喝抹茶拿铁，遇到一对北京母子，母亲说小朋友天天都要吃冰激凌但并不喜欢抹茶就是贪凉呐。那小男孩则一直嚷不冷，母亲不以为然：那你换什么手，我则忍不住指出他用跳舞掩盖颤栗的事实。

离开青旅时，店里的姑娘喊着要拍照，结果拍照的小哥竟然用手指遮住了一半屏幕，我们都笑他。地铁上遇到个大叫拍手的智障，同情他那个必须接受四面八方轻蔑眼神的老父亲。新干线上京都周边一带都在下雪，一直到伊吹市都是银装素裹，除了高海拔雪山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到名古屋又是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了。旁边的大爷在做填字游戏，做着做着睡着了。富士山大概是线条最为柔和自然的山了，谁都不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之后在东京多家餐馆菜单右下角看到为富士山申请自然遗产努力的字样。有本书这样形容日本的侘寂美学：削减到本质，但不剥离它的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不剥夺生命力。除了茶道枯山水建筑等等的展现，用来形容富士山大概也是恰如其分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