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摘抄|伽利略传

三

查格列都：你失掉了一切理智么？假如你现在看见的真是那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你居然要在大街小巷四处喧嚷：地球是一颗星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伽利略：我相信人类的理性。没有这种信念，早晨我就没有力量从我的床上爬起来。

查格列都：告诉你吧，我不相信人类的理性。我在人们当中生活了四十年，很多事情教育了我，是我懂得人类是不会接近理性的。你这给他们一条红色彗星尾巴，他们就惊恐万状，从房子里跑出来，腿都会跑断的。但是当你对他们说一句理智的话，即使是用一打理由去说服他们，他们还是要笑话你。

伽利略：我说的不是他们的狡猾。我知道，当他们要卖掉一条驴的时候，他们把驴叫作马；当他们想买一匹马的时候，他们却把马说成驴。这就是他们的狡猾。老人旅行的头天晚上用结实的手给骡添上一捆好料，船夫想到风暴来临和风停的时候，他才购买储藏物品，孩子知道天要下雨就戴上草帽，他们都是我的希望，他们懂得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相信理性对人类的那种美妙的威力，人不可能长久地违抗理性。没有一个人能够长期注视着一颗石子落到地上反而说：它没落到地上。这谁也做不到。实证产生出来的诱惑力太大了。这种力量会使大多数人屈服，天长日久它会征服所有的人。思考是人类一种最大的快乐。

四

哲学家：殿下，我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这一切会把我们领到什么地方去呢？

伽利略：我认为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们无需追问真理会把我们领到哪儿去。

八

伽利略：您是想来告诉我木星没有卫星吗？

小修士：不，我明白谕令是明智的。我看出来人类不受约束地进行研究会隐藏着一种危险，我决定放弃天文学。当然我应该告诉您，是什么动机使得一个天文学家不再考虑一种可以加继续完成的学说。

伽利略：我敢说我很清楚这种动机。

小修士：我明白您的困境，您想到的是那些可怕的教会权力。

伽利略：您就干脆说刑具吧。

小修士：但我要说的是其它动机。请容许我谈谈自己。我在罗马乡村一个农民家庭长大，那儿都是些很纯朴的人，他们种植橄榄树很内行，其它事情知道很少。当我观察着金星位相的时候，眼前就出现我父母和妹妹坐在炉旁吃奶酪的情景。我看见他们劳累干瘪的双手拿着小棍。他们生活艰难，但在他们的不幸中却潜藏着一种秩序。一年袭击修正土地，在橄榄树里劳动，纳税，周而复始，每个镜头。人间的灾难有规律地降临到他们头上。我父亲每年春天在橄榄树林里劳碌，慢慢累弯了腰，我母亲因为多生子女变得骨瘦如柴，他们不幸极了。他们增强力气是为了汗流侠背地背着筐子爬上石头小道，为了生育孩子。他们吃饭出于生存和需要的本能，为了看看土地，看看一年一度变绿的树木，看看那座小教堂，听听神父礼拜日念圣经。人们向他们保证，说上帝那双思索着而几乎是忧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还说整个人生舞台就是为他们建造的，好让这些表演者在大笑角色里经受考验。当乡亲们从我这儿听说他们居住在一个小石球一样的星球上，他们会说什么呢？而且这是无数星球当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星球，它在空荡荡的天空不停地围绕着另一个星球转动着。这样人们在苦难中还需要忍耐和甘于命运干什么？还要圣经干什么？它解释一切，为流汗，忍耐，饥饿，屈服和那些现在认为完全错误的东西提供根据。不，我看见乡亲们的目光渐渐变得惧怕起来，他们手里的勺子掉在炉子的铁板上，他们感到自己被人出卖了，受骗了。他们说，啊，原来上帝的眼睛没有看着我们。我们得瞧瞧自己多么无知，衰老和精疲力竭？我们除了在这个渺小的星球上扮演尘世的可怜角色，还有别的什么用场？这个小星球摇来晃去，没有其他东西绕着它转圈。我们受苦受难没有意义，挨饿只是没东西吃罢了，而不是对体力的一种考验；操劳只是弯腰驼东西而已，并不是对人生的一种贡献。我从神圣教会联合的谕令里看见一种高尚的慈母般的同情，一颗伟大慈善的心，您明白么？

伽利略：善心！也许您说的是当他们把酒喝光唇焦舌干的时候，他们才想到请问主教的法衣吧！为什么这儿一无所有？为什么这个国家的秩序就像一个空抽屉的秩序一样呢？为什么它需要的知识人们拼死拼活地去干活？这一切就发生在那茂密的葡萄园里和麦地四周啊！善良的耶稣的代表在西班牙和德国进行战争，你们罗马平原的农民就得为他们交税卖命。为什么教皇把地球放在宇宙的中心？因为他要把教皇的宝座放在地球的中心！这才是目的。您说对了，这和行星毫不相干，但它和罗马乡村的农民生死攸关。不要和我谈什么美吧，那是前人给一种现象加上去的一层黄金光泽。您知道珠贝怎样产生珠球吗？它们得了一种致命的疾病，就用磷光的粘液把一块外来的不可忍受的物体——一粒砂子包裹起来，它们几乎为此而死去。让珍珠见鬼去吧，我宁愿要一个健康的贝蚌。美德并不和灾难联结在一起，我的亲爱的。假如您的乡亲们富有和幸福，他们就可以发展一种富有和幸福的美德。现在这种道德老子枯竭的人和枯竭的田地，我反对。先生，我的新水泵比你们荒唐的超人道的苦役能够创造更多的奇迹。“愿你们丰收，兴旺”，是因为你们的田地歉收，战争灾祸又使你们喘不过气来。难道我该对您的乡亲们说谎么？

小修士：（激烈地走动着）使我们保持沉默的最大原因，就是要让不幸的人们得到灵魂的安宁。

伽利略：您想看红衣主教比拉尔名的车夫今天早晨送来的西里尼的时钟吗？老兄，官府为了酬谢我使您的父母逆来顺受，给我献上美酒，而这美酒却是农民们汗流满面用葡萄酿制的，他们的面孔和上帝的面孔一模一样。假使我对这一切保持沉默，那就证明我抱着贪生怕死的卑鄙动机。

......

小修士：您不认为真理没有我们也会胜利吗？

伽利略：不，不，不。我们为真理做了多少工作，真理就能获得多少胜利。理性的胜利只能是有理性的人的胜利。您把你们乡下人说的就像他们茅屋上长着的青苔了！谁敢说三角形的三个角的总和跟他们的要求不一致呢？要是种地的人不行动起来，并且学会思考，即使是最好的灌溉系统对他们也毫无用处。真见鬼，我看见您的乡亲只有神圣的忍耐，他们神圣的愤怒又在哪呢？

伽利略：最糟糕的是我知道什么就得说什么，象一个恋人，象一个醉汉，象一个叛逆者，心里有话藏不住啊。这是我的恶习，不幸就从这儿来。但我还能这么空喊多久呢——这倒是个问题。

十四

安德烈亚：《对话》！（他翻阅着手稿。）

安德烈亚：（读着）“我决心建立一门崭新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很古老的对象——运动。我通过实验已发现了它的一些值得研究的特征。”

伽利略：我必须利用我的时间去做点事情。

安德烈亚：一门新物理学要建立起来了。

伽利略：把它塞进衣服里。

安德烈亚：我们想您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学说，那时候反对您的人当中我的声音最响。

伽利略：理应如此。我教给你科学，但我否认了真理。

安德烈亚：这把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啊。

伽利略：是吗？

安德烈亚：您在敌人面前把真理藏起来，就是在伦理方面您也走在我们前头一百年。那是我们在街上对一个人说：他宁死也不会背叛。您回来了，您说：我放弃我的学说，但我要活下去：我们说，您的两只手被玷污了。您说，玷污了比什么也没有要好些。

伽利略：玷污了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这话听起来很实际，象我说的。新的科学，新的伦理学。

安德烈亚：我应当比一切人更早地明白这个道理啊!当您把别人的望远镜卖给威尼斯元老院的时候，我才十一岁。我看见您使用这个仪器，作出了不朽的贡献。当您在佛罗伦萨向那个小孩鞠躬说科学会赢得观众的时候，您的朋友们都摇头呢。您总爱笑话那些英雄们，您说：“自寻烦恼的人使我感到无聊。”“不幸来自错误的计算。”还说“在障碍物面前，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线可能是曲线。”

伽利略：我想起来了。

安德烈亚：一六三三年，当您觉得这样做合适的时候，您放弃了您学说那个深入人心的观点，那时候我就该明白，您是从一种无情的政治斗争中后撤，为的是继续从事您的科学事业。

伽利略：这项事业建立在......

安德烈亚：......对运动特点研究的基础上面。运动是机器之母，就是它使得地球可以居住，而且能够拆除天堂。

伽利略：啊哈。

安德烈亚：您赢得了时间，写出了一部只有您才能写的科学著作。假如您被判处火刑处死，他们就成了胜利者。

伽利略：他们是胜利者。世上没有一部科学著作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安德烈亚：那您为什么要放弃您的学说？

伽利略：我放弃我的学说，因为我害怕肉体上的痛苦。

安德烈亚：不可能！

伽利略：他们把刑具拿给我看。

安德烈亚：这么说，您原先没有计划？

伽利略：没有。（停。）

安德烈亚：（大声地）科学只服从一个命令，为科学作贡献。

伽利略：我做出了贡献。欢迎你到这个阴沟中来，科学里的胞弟，背叛中的表兄！我们这种小商人明哲保身贪生怕死的结合是多么神圣无比啊！

安德烈亚：您说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人的弱点与科学毫不相干。

伽利略：真的吗！——我亲爱的查尔蒂，就是在我眼前这种处境，我也能给你一些提示。告诉你，你所投身的科学都与什么东西有关。（稍停。）

伽利略：（学究式地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知识是要使人人明白所有的东西，要努力在一切事务中提出怀疑。大多数人民被他们的国王、地主、教会先生禁锢在一种迷信和古老信条的珠贝色云雾里，它遮盖着这些人的阴谋诡计。许多人的苦难像高山一样古老，而且宗教讲坛和大学讲台宣布书说它就象高山一样不可摧毁。我们新的怀疑的艺术吸引着广大的群众。人们从我们手里抢走望远镜，用它来瞄准他们的暴君。那些自私而残暴的人人，他们一面贪婪地利用科学成果，一面却感到科学用冰冷的眼睛盯着千年人为的灾难，只要他们一旦被消灭掉，这些灾难无疑地就会消除。他们用威逼利诱，使我们胆怯的灵魂难以抵御啊。我们能够违抗老百姓的意志而仍然能做一个科学家么？人们对天体运动已越来越清楚，而人民对他们的统治者的运动一直还是不明不白。观测天体的斗争，通过怀疑获得了胜利；罗马的家庭妇女争取牛奶降价的斗争，通过信仰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查尔蒂，科学和这两种斗争息息相关。千年以来，人类在迷信旧俗的迷宫里颠簸、愚昧无知，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因为无法开发展现在她面前的自然界的动力。你们为什么工作？我认为科学唯一的目的就是减轻人类生存的苦难。当科学家为利欲熏心的权贵们吓倒，满足于为积累知识而积累知识，科学就会变成一个佝偻病人那时你们的新机器就只能意味着新的灾难。你们往后会发现一切可能够发现的东西，但你们的进步和人类的前进走着两条道，你们和人类之间的鸿沟终有一天会变的那样深，当你们为一个新成就而欢呼的时候，听到的回答却是无比可怕的惨叫声——我作为一个科学家曾经有过千载难逢的时机，在我生活着的时代里天文学成了街头闹市人们谈论的事情。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一个人坚强不屈就能惊天动地。假如当时我顶住了，自然科学家们就会像医生再就业前的宣誓那样，决心将他们的知识只用来造福人类啊！但是如今怎样呢？人们顶多说这是一群富有创造才能的侏儒，他们为一切而出卖自己。查尔蒂，由此确信，我从来不曾陷入真正的险境。那些年我像官府一样强大，我向当权者献出我的知识，他们利用它，不利用它，还是滥用它，全看他们目的需要。我出卖了我的职业，一个象我干了这种事的人，科学行列是不容许存在的。

维尔吉尼亚：爸爸，你已加入信奉上帝的行列里。

伽利略：对。——现在我要吃了。

（安德烈亚把手伸给他。伽利略看着安德烈亚的手，不握。）

伽利略：你现在教别人了。跟像我这样的人握手受得了吗？（走近桌子）一个打这儿路过的人送给我的鹅。我还是很爱吃。

十五

1637年，伽利略的书《对话》越出意大利国境。

亲爱的人们啊，想想这个结局吧。

知识偷越国境。

我们，我们这些渴望知识的人

却要留在后头。

你们要保护科学的曙光啊，

使用它，不要滥用它，

不要滥用它啊，一场火灾会把我们全部吞噬

......

第一个男童：箱子不见啦！你们看，不是魔鬼干的吗？

安德烈亚：（转过身来）不，那是我。你必须学会睁大两只眼睛看东西。这壶牛奶我付了钱，留在那儿给那个老太太，她不是魔鬼。喂，格奥泽比，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人坐在一根棍子上不可能飞上天去，他最少需要有一个机器。但是今天还没有这样的机器，也许永远不会有的，因为人太艰难了。当然，现在还很难说。格奥泽比，我们懂得的东西太少了，真的，我们现在仅仅是开始。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