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花一梦 | 第十六话
西湘郡境内,山岳星罗,湖泊棋布,黝黝群山间,最适合隐匿藏身。西湘与金都相距千七百里,我仗着体内翻涌着一股无穷无尽的气力与几乎冲破胸口的滔天战意,就这么从金都疾奔而去。一路常遇搜索人手,所幸我擅长越野,总挑那人迹罕至处趁夜潜行,而警力被我劫车离京的方式迷惑,整半月,并未寻到我一丝踪迹。 离开金都前,我依着先前周立晴给的经纬度在地图上找到斩梦所在,于是一路山峦水路尽在我心中,微一阂目,已得到一条人力可行的捷径。这一系列推算,俱由我本能得到,所需经验知识,亦在我记忆深处。哪怕我再无法依靠那片包罗西楼人灵魂的圣魂池提供消息,亦可靠我自己的头脑与经历计划周详—— 因为如此单枪匹马长途奔袭、亦或率领千军万马排兵布阵,我已完成过千万次。 如此,自那日听闻周成均被捕、得知我西楼身份、与……见到居神殿后,我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十五日后到达西湘郡西境的雪竹神峰下。 ——若非要蛰伏逃避警兵追捕、浪费了几个白日,我或许可以到得更快些。 雪竹神峰,山脚处野竹修茂,山顶处常年积雪,虽未开发成旅游地,却有不少乡民踩出的野径。我一路腾挪攀越,无心欣赏那云遮雾绕、霞光万里的美景,只偶尔疲累时喝几口溪水,并不多费功夫,便来到那白雪皑皑的山顶,再依天生敏锐的直觉,轻松寻到一处雪洞。洞内山道狭窄险峻,倒比攀登山路更难走些。所幸一路向下探进三四里,便来到一处可见天日的开阔所在。此处海拔不过五六百米高,缀有绿竹飞瀑、香花鸣禽,景色幽静动人,如至仙境。 仙境之中,一人长身玉立,身着花族人传统长袍,素衣飘飘,在夕阳余晖中,侍弄着奇花异草,可不就如仙一般了。 我拔出靴子上短刀把玩片刻,终是大步走了过去,淡淡道,“蒙将军,一别数千载,风采更甚往昔了。” 那绝丽盛景中独立的如仙身姿一僵,不过一瞬,便从容如常地转过身来,正是那花族族长的梦弟,周成均的梦兄,小辈们尊称一声“斩先生”的斩梦。 他望我,似乎对我到来并不意外。但修眉微锁,亦有不解之处。 我转了转手中的刀,不在意地一笑,上前道,“料到我会来,没料到我俱已想起来,是吗?” 斩梦面色不动,摇头无奈道,“我还是心软了,怕你彻底痴傻,那洗去你回忆的几味药,分量仍是不足,竟连花族人一世……都没撑过去……” 我冷笑,心中一股痛意,却不愿理会,冷声道,“对我却是恰好,以免酿成大祸。” 斩梦眼神闪动,已知我意,倒颇有点怅然,“你……已视那周成均为仇敌了吗?” 我见他东拉西扯,怒极反笑,多日疾奔中苦苦压抑的一腔怒火与仇恨终于爆发,大声喝斥,字句铮铮,“蒙战,你休得跟我牵扯旁人,今日我来,是与你清算你伙同花族、叛我西楼,致西楼全族神识俱灭、身染恶疾、数千年来苟且偷生的滔天罪孽!” 斩梦终于动容,“你……果真俱已想起来了?” 我仰天长笑,笑出泪来,“是啊,数千年后,你再次勾结花贼暗算我,生生切断我和西楼圣魂池的联系,以为这样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对吗?” 斩梦铁青脸色,默然不语。 我短刀挥出,直指斩梦,道,“你却没想到,那西楼绝密圣地居神殿,终是被我找到!多亏我西楼先辈神机妙算,竟将那神殿藏在我神识心念深处,亦多谢你一剂猛药,倒将神殿与圣魂池分开,助我终究寻到了它!” 斩梦极骇,“不可能。圣魂池已浑浊混沌,居神殿内若有清明神智,缘何几千年间未有西楼人破池而出?” 数千年了,没人与我闲话西楼旧事,我一时乡情浮上,竟心平气和地作答,“我这不是破池而出来取你狗命了嘛?不妨告诉你,有几缕千古族魂护着那居神殿,只为留存我西楼族史,不致被花贼湮没。” “哈哈哈哈……”这次倒是斩梦狂笑起来,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原来你所谓‘俱已想起来’,不过是听那些老东西摆弄了几句是非,你一口一个‘花贼’,竟令我不禁好奇,那些老东西都怎么给你西楼族贴金的?” 我被斩梦这般刻薄无情激怒,眯起眼睛,“好,你倒也痛快,如今已不把自己当西楼人了。也罢,西楼亦不认你这叛族宵小!” 斩梦听我此言,倒冷静下来。往院中小桌旁一坐,居然倒了杯茶喝起来,“我倒想听听,那些老东西,都是怎么粉饰太平、歪曲事实的?” 我见斩梦这般耍赖,也平静几分,慢慢走向他所在石桌前,单手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下。 茶色清碧,入口甘甜,确是上品。 我道声,“好茶!” 又倒了一杯,斩梦只举杯眯眼看我,先前张狂之色微微收敛,眼中闪过戒备。 再不动手便已失先机。 我将烫茶往他眼中泼去,在他以手相挡的瞬间跃起,一脚将他踩落在地,下一秒,短刀已逼上他的脖子。 “果然投了花族,也成了废物……”我冷笑。 数千年未有演练,所幸最近潜逃奔袭间,找到了几分往昔战斗的感觉。 斩梦面色虽青,却毫不慌张,更嗤笑一声,颇有几分戏谑同情地看着我,道,“且不说我一死,你再也没法得知当年真相。就说这一刀若能取我性命,斩梦真真要感恩戴德、引颈就戮,何须圣公主一番算计呢?” 我皱眉,想起此前周成均等说过的种种,一时骇然——从当年族灭算起……不,从族灭前百千载的并肩战斗算起,这斩梦寿数该已有数千年,而相貌不变,甚至……更胜之前那武夫性状。 “你……”我迟疑道,“有不死不老之身?” 斩梦胸口被我牢牢踩着,只能自下而上看我,眼中神色晦暗,我竟看不懂了。 他视线缓缓扫过我寸寸皮肤,让我好不自在,忍不住要侧头躲避。 终于他答道,“数千载了,我所求不过一死,却没想到还能再见西楼圣公主殿下,这数千载孤寂岁月,也算不虚度了……” 我冷笑出声,“呸!你果真不是西楼人了,居然还跟我玩起沧海水巫山云这一套!我并不记得与你有这般交情,值得你数千年间这般挂记……” 斩梦点点头,容色复归淡然,“圣公主所言不错,我们却无半点交情。” 说罢,抬头望我揶揄一笑,“只是,斩梦这般不死之身,可怎么让圣公主报仇泄愤呢?” 我靴跟在斩梦身上一碾,见他面有痛色,感到一阵快意,便俯身撑上踩住斩梦的那条腿,手上的刀在他脖子上又来回抹了两圈,方猫戏老鼠一般道,“我一刀下去,倒要看看你死不死,要是不死,正好将你锁起来,日日刀割火燎酸蚀炭烙,让你嚎哭剧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岂不快哉?” 说着,我眯起眼睛计算起来,“我西楼族数万人,数千年来在恶疾中苟且轮回,如今已凋敝到千人之数。如此,我给你打个折扣,将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后,再请那医术高明的花族人治好,这样循环个十来万次,倒也能解我心头之恨!” 说到最后,我声音越发凛冽残忍,那斩梦终于脸色煞白,不再言语。 “还请空……圣公主且慢动手……” 清冽如碎冰的声音,于小院尽头的竹屋传至我与斩梦处,虽是轻言细语,却好像裹挟着寒锋利刃,一刀刀割在我心头。 却没想到在此时此处,会遇到周成均。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有千万仇敌,周成均是最后一个。我可以一年又一年,浪迹天涯、孤身寻访、将仇敌一一了结后,再面对他。 于此过程中,或者我终为仇敌所害,或者他还没等到我和他结算就死去,便可永远不面对。 所以我于居神殿中得知当年西楼与花族死仇,并不曾深想,便寻了把刀向斩梦处来,如此逃避去面对那花族。 可这世间聚散,往往不遂人愿。 一个月前,在我最难舍时,天意偏将周成均召走。 一个月后,在我不愿回首时,又将他送到我身前。 记忆中,周成均爱着胡番传来的衬衫西服风衣之类,甚少穿花族传统长袍。今天是我第一次,看他着一身白袍,于雾霭竹林中缓步走来,俊美出尘,宛如画中仙。只是他面色苍白,憔悴疲惫,竟要六姐与周立晴搀扶。 而我大概能猜到他病弱原因,却狠下心来不去细想,只低头淡淡道,“此乃我西楼族惩治叛将的内务,花族周家恐怕无权插手。待我了结这叛贼,自会向贵族上下讨回公道。” 斩梦嗤笑,“那周七公子可有得等了,圣公主大人刚可是说要折磨在下十数万回方能解恨,这么一次死去活来,怎么也要七八日,十数万回岂非要七八十万天……待斩某一算……呀,竟耗费两千年……我这叛贼固然可恨,也不用圣公主您花上两千年时间日夜纠缠,不若分些给花族吧。” 斩梦被我压制,动弹不得,竟用些暧昧龌龊的词语相激。我用刀柄使劲压住他的脖子,只看他窒息到目眦口裂,冷笑道,“那么本公主现在倒要看看,眼下你如何能大难不死?” 周成均急忙上前,伸出手想阻我,终是在离我肩头一寸之远时,生生停手,缓缓收回,温言道,“这段时日我亦在调查西楼与花族之故,却还是云山雾罩,管中窥豹。如今听梦兄只言片语,似乎此事大有盘根错节之处,希望圣公主不要一时冲动,因为一些误会错伤了梦兄性命。” 我见他说话甚是生分,果然一月之别,已如隔世,心中苦涩难言,又没有立场于此纠缠伤心。只能生生压下翻涌情思,松了手上的力道。只见那斩梦大口喘气,倒像是刚才真能掐死他一般。 周成均见我态度松动,建议道,“正好梦兄处与世隔绝、隐秘安全,不若圣公主、梦兄与在下于此细细分析剖辨各自所知,看看此间可有什么误会。” 我把刀插回靴筒,从斩梦身上站起,在石桌旁坐下,扬起下巴睥睨尚在地上剧烈咳嗽的斩梦,嗤道,“你这叛贼还有何冤情要申辩?” 周成均对六姐母女低语几声,她俩点头离去。离开前,那周立晴看着我,红了眼圈,想开口说什么,我侧过头只当没看见。 院中只剩我、斩梦与周成均三人时,周成均方又开口,“既是圣公主刚从贵族神殿中得知旧事,关乎花族,不知可否先行示明在下,鄙族何处得罪了西楼人?” “得罪?”我冷笑出声,“好轻描淡写一句得罪。好,既然你要知晓,我便让你知晓。” 一切从那夜我看见西楼族圣地居神殿说起。 其实,自看到那神殿,我便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曾是西楼族掌谋兵布阵的圣公主。曾几何时,纵是领万人大军出征,这万人之智识感知尽在我脑中,万流入海,仍是清可见底。我整合处理战士们感知的信息,毫不费力。再将我的结论通过圣魂池传达回去,战士们也俱能依令而行,迅速利落,整齐划一。那时我西楼人并不病弱,反而矫健骁勇,速度体力无一不过人,便是如今自负体健的花族人,也望尘莫及。 是以我西楼人,在那诸族纷争的上古时代,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只是,看到神殿后,我脑中俱是那纷乱又辉煌的征战场面,并不能确切理出一条头绪,将我西楼族那曾经近神类妖的过往,与现在这般蝼蚁残生联系起来。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了居神殿。 纵是我贵为西楼圣公主,在族内也只是下一辈中的翘楚,很多更远古的旧事,我当年就不太清楚。关于那些旧事的回忆、连同我西楼族最精巧绝伦的智慧、最隐而不宣的机密,据说都藏在这居神殿里,由族长和几位长老把守,潜伏于万千族人神魂智识汇成的圣魂池下,存在于每个西楼人意识深处。 如今,圣魂池已浑浊混沌,这久未出世的居神殿,也人去镂空了。 我怀着朝圣的激动与怀古的惆怅,信步走进那灿灿神殿的大门。只见殿内简朴空旷,除几根雕绘着莲菊藤纹的巨柱,并未装饰器具。但殿内半空中静静漂浮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光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比那星辰更夺目,倒像是无数个太阳争辉。 我被这盛景迷了心神,久久仰望,无法思考语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震撼中恢复神智,心想,这些光球可是藏着我西楼族的秘密与历史?我如今得入殿中,是否该一一拾取观看? 心念一动,我便伸手要取一个最近的光球。那光球却在我快要触及时,疏忽一闪,泯灭于无形。 我心下大骇,又无比自责:因自己轻举妄动,令西楼族最为珍贵的秘密湮灭一个。于是不敢再动,忙大声禀明身份:“西楼先祖在上,晚辈原本为西楼族圣公主,蒙天意垂怜,神智复归清明,得本族残部以‘空竹’相称,今日又因种种机缘巧合,至此圣地。如今我西楼族,人才凋敝,恶疾缠身,自空竹恢复神智以来,只见到同胞们如蝼蚁般苟且偷生。或许天下间……只剩空竹这一个神识清明的西楼人了……空竹只愿能聆听先祖教诲,我西楼族何以沦落至此?如何能救我族人,重回昔年荣光?” 终于,那光球阵上,几缕模糊的不可见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与我心灵相通。 便听到熟悉的浩然语声响起,正是我千年未见的族长大人。 听至此处,斩梦冷哼一声。我立刻狠狠瞪过去,气氛又剑拔弩张。周成均忙道,“那……贵族长又是如何说的?” 我眼含热泪,慨然道,“据族长所言,我西楼本是上古第一大族,说是半神亦不为过。上古时期,天下尚乱,各族征战不休,抢夺领土食物资源。其中便有花族,自诩寿数较之其他小族略长些,身体略康健些,竟想与我西楼族争辉。” 斩梦又嗤笑一声,被周成均按住手制止。又听周成均温言道,“听圣公主之言,上古西楼族却非凡族,有号令众生之能,我花族实在应甘拜下风。”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容色温厚,一时也搞不清他这番吹捧是客气还是讥讽,便冷哼一声,继续道,“不错。你花族人原无胜我西楼之可能,便使出无耻手段,仗着自己精通药理,伙同叛贼蒙战将军,调制克我西楼族剧毒之药。于两兵作战时四处挥洒。此药对花族人无碍,我西楼人却触之即疯傻痴呆、神智全失……” 说至此处,我想到近些年看同胞种种惨状,一时哽咽难言。 斩梦倒也收起那不知悔改的骄狂,眉眼中颇有些意味难明的神色。周成均则怅然,“果然……相当之惨烈……” “这就惨烈了?”我带着数千年凝聚不绝的仇恨,怒视这里唯一的花族人周成均,控诉道,“我西楼人天生群感群识,普通族民所见所感汇于圣魂池中,长老和其余统领者盘坐池边揽池水运筹帷幄。那花族人的毒药戕害了直接接触毒素的同胞之后,随着他们混乱疯癫的神智,汇入我圣魂池中,将我西楼人千年智慧、回忆、知识污染殆尽。我西楼人一个接一个,被那原本是智慧之源的圣魂池毒害,而族长与长老们想尽办法,亦无法切断那些受损心智与圣魂池的联系,只能眼睁睁看毒素蔓延,终于致全族神识泯灭。” 斩梦和周成均俱沉默了,只听到我语声哽咽,“在束手等死的时日里,族长和长老们殚精竭虑,用自己一点清明神魂护住居神殿,留下这段历史,再将这居神殿,藏在我意识深处……而那圣魂池在数千年后,或是因为毒素逐渐沉淀,终于在上层的混沌中汇聚出我这一抹清明的神识。我本是西楼族一缕幽魂,只为报仇而来。” 周成均闻此惨烈旧史,亦是惊骇难言,许久方道,“若圣公主所言非虚,我花族……确是罪孽深重……” “还没完呢……”我已被千古冤屈与仇恨占据心神,怨毒地看着周成均道,“我西楼族神识俱灭,对你花族便无威胁,你们何苦又要赶尽杀绝,在那毒药里下如此歹毒之手段,令我西楼人代代患恶疾而死,死而复生,生而无感无识,只为等那惨烈一死,还将此等凄惨境遇以天谴相称,好像作孽的是我西楼人?” 到最后,我已字字泣血,“你花族与我西楼人有何深仇大恨?要害我西楼人如此?” 周成均本已憔悴的病容又苍白了几分,喃喃道,“我花族对西楼人这般……确是结下了无法调和、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 久未言语的斩梦忽然出声,语气森然,“当年西楼族那毒的确可怕,但圣公主也不能完全怪花族人……” 我恨恨看他,“自然还有你,叛将蒙战,卖主求荣!改名易姓做了花族人,居然还能换得长生不老之身,真是老天无眼!” 斩梦看我,神色竟有几分悲悯,道,“你只知其一……” 我根本无心听斩梦分辨,只想将他剥皮抽骨。周成均的目光却亮了几分,问,“梦兄,你说当年之事,尚有圣公主不知道的枝节,不知圣公主这一番描述,可符合梦兄所记?” 斩梦点头,“圣公主说得一点也没错,当年事……确实如此……” 周成均那亮了几分的目光,又黯淡下去,原来星子般的眸子,现在倒像无边的黑夜了。 而我听斩梦这一语,虽也有逼仇人认罪的痛快,更多的却是淋头的无边绝望,仿佛……也曾希望自己听的那些惨烈故事,都是歪曲谎言。 正在怔忪间,却听斩梦又道,“可西楼族沦落至此,实非我与花族人之过,确乃天意所为……或者,说是天谴,亦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