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上的友好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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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摄于“友好宾馆”门口 |
我生在婺源县城一个叫做十字街的地方。那些年,十字街街头还满是粗壮的梧桐树,夏天树影婆娑,阳光透着梧桐树叶打在木质框架的玻璃窗上折射进来。天真蓝,地真黄,梧桐树叶绿翡翠一样。我躺在老工会三楼的家中扇着蒲扇,窗外知了丫丫的叫着,我看着屋子顶上的吊扇不停地转动。我想,那是我在婺源童年时最好的时光。
那时,婺源最大的国有企业——婺源茶厂还没有倒闭,十字街遍布着工人阶级的影子。苦夏夜,我的母亲常带我在工会门口那棵巨大梧桐树下纳凉。为了省电,工人们或站或坐地围在梧桐树下,男的茶厂工人赤膊上身,女的茶厂工人穿着大背心短裤。梧桐树上时不时掉下天牛大蝉,我们一群小孩子为此忙得不停,大人们只坐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十字街街头粗壮的梧桐树成为了我童年时最好的记忆。
工会门口巨大梧桐树的对面就是当时我们县最好的宾馆——友好宾馆。当时婺源的宾馆名字还留存着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影子。十字街这头的叫做友好宾馆,东门桥头那头的叫做良友宾馆,感觉就像人民的宾馆一样。正应着孔老夫子说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朋友来住在婺源,吃在婺源,那当然是友好的,当然是良友的,亦当然是高兴的。只不过,最近几年很少听到这样的宾馆名称了,更多的是诸如枫丹白露宾馆、香榭丽舍雅舍等名称,俗气了不少。
友好宾馆不大,不高,也不够气派,却承载着诸多婺源人的记忆。建筑是一个城市的语言,也可以说是一座城市的气质。小城婺源,老城区还未颓败,新城还未飞速发展的时代,婺源人彼此之间的约会绝对是靠一个个地名、一个个建筑、一个个地标建立起来的。“诶,昨天早上我在十字街街口那家卖包子的早餐铺看到了你儿子在买包子诶,比我上次相见长高不少”、“喂,今天晚上六点我在友好宾馆门口等你哈”、“嗯,明天中午我在888请你吃饭啊”等等。可以这么说,在婺源的社会交往中,在婺源人印象里的城市结构网中是没有街道、门牌的概念的。因为小城的过于熟悉,因为小城的过于友好,每个人在这一社会中,遵从的所有道德、人际关系甚至是审美情趣都与熟人社会的规则密不可分。我记得小的时候,每天走63步从工会家中去十字街街口的包子铺买包子,走63步提溜着装满包子的袋子回家吃饭。那个时候菜包子一元钱五个,肉包子一元钱四个,真是便宜啊。包子铺老板是个精干的上海男人,上山下乡的时候来到婺源,娶了婺源老婆,便扎了下来。奇怪的是,他不仅习惯了婺源的生活,还包起了婺源的包子,说一口地道的婺源段莘方言。我买包子忘了带钱,赊账。他也从来不记,笑眯眯地多塞我两个,说是送我。我爱那个时候的时光。
离友好宾馆不远,有一所苗苗幼儿园,我从一岁半开始在苗苗幼儿园里呆了四年。幼儿园园长和当年的老师至今记得所有学生的名字。每一次见到我的母亲在菜市场买菜都会聊上两句,问问家中近况,孩子读书是否努力,家中长辈是否身体健康。我想,即使是亲人也不过如此吧。生活中的每一次温暖都来自旁人无意间的感动。苗苗幼儿园里的幼苗现在都茁壮成长奔赴远方,虽然每个人的近况不一,但我想经受过苗苗幼儿园里友好善良的人文环境,长大后为人也都不会太差。愿苗苗幼儿园的大家永远年轻,永远善良友好。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我在友好宾馆对面的老工会住了五年。老工会一共四层。我家的厨房在一楼,卧室在四楼。那时还没有商用住宅的概念,多为单位分房,住宿环境恶劣。伏旱天,四楼被炎炎夏日暴晒,到了晚上依然闷热,毫无凉风。我的母亲怕我晚上太热、睡不好觉,就在二楼楼梯口通风处找了一个位置,搬来摇床,把我放在床里,摇着摇床、唱着睡眠曲、抄着蒲扇给我扇风去暑。有一次,我母亲白日上班实在太累,扇着扇着打了瞌睡便一头从二楼栽到了一楼。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婺源的夜晚看似美丽,却是无数扇着蒲扇的婺源母亲用青春和爱换来的黎明。野孩子乐队有一首歌叫做《伏热》,是献给荷兰画家梵高的。里面有几句词这样唱道,“他的心就像石头,哪怕破碎了那也是石头;他的爱就像花儿,哪怕天黑了那也是花儿。”我的母亲对我就像梵高对他的画一样,只不过年幼的我和法国人一样不懂他们在做什么,觉得他们的爱就像一个疯子。夜光如水,我也长大,我才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么伟大。我想,我会用下半辈子,对我母亲,作一个爱的傻瓜。
我上小学三年级之后,东门桥这头的新城不断建设,一栋栋比友好宾馆更高的楼不断建起。眼看着十字街上的梧桐树一棵棵砍下,十字街变成了步行街;眼看着友好宾馆变成了金店、1元店、咖啡店,婺源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变成了“中国最美的乡村”。而我十八岁之前从没离开过婺源一个月以上,现在一年却鲜少回家。星江河水还是浩荡东流,身处异乡的我依然能感受到家乡的点点星光。我知道,无论如何起高楼,无论如何宴宾客,婺源永远还在,婺源友好的人们依然还在,婺源十字街口善良的风气还在。我曾想过,婺源就像一壶陈年老酒,酒坛子被人埋在了土里,幸运儿遇到了坛子把坛子取出来,即使酒水全部喝光了,即使酒坛子上附着的土都被擦拭干净了,酒气还在,香气还在,婺源友好的气质还在。只要『在婺源』,我们是不会让“婺源”的楼塌了的。想到这,我不禁笑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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