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查看话题 >我没有教我女儿潮汕话
长期失语的潮汕地区,在一个被GDP遗忘的村庄,底层的家庭他们的女儿大部分是什么样的命运?
拦下乡下的客车,我和我妈没来得及道别,车就已经缓缓开动了,我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拿着大包小包,里面是我妈做的青梅(潮汕话是竹梅),广章(一种香肠),粿(用米粉做的馅饼)。匆忙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来自隆江,隆江绿豆饼或者隆江猪脚,就是来自我们那边。但是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特别有归属感,因为这些东西家里也不做,也并不好吃,由于和许多不愉快的经历联系在一起,由于女人在潮汕本来就被放在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和我提代表潮汕的东西都让我有点为难。
我是家里的第六个女儿。我爸妈一直想要儿子,终于我有了三个弟弟。
我们坐上车,临座的人也很友好地微笑,女儿突然想吃外婆送的小蛋糕,我用普通话和她交谈,临座一位穿着杏色西服的大哥颇为不解的问“为什么不教她说潮汕话?”而后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应该要教潮汕话。”
我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带着歉意点点头。
记得在《最完美的离婚》里面,真木阳子演的女配角,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开始狂飙方言,仿佛和说东京话的她判若两人。
我深有体会。也不是说我不想用方言教我女儿,而是这个语言,它隐藏了太多负面情绪。我甚至不知道用它说话的时候怎么样能温柔和讲道理。
这次回家是因为看潮剧的缘故。我们那边信妈祖,所以每到清明后就会上演五天左右的戏。


小时候也随着家人听潮剧磁带《赵少卿》,讲的是一个高官纨绔子弟杀怀有身孕的婢女未遂,又杀死前来微服私访查案的巡按,并把他埋在花园。他如此不堪,她的妹妹却贤良淑德,大义灭亲,最后纨绔子弟被抓获,即使自己的儿子恶冠满盈,高官还是求情,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最终因为婢女生的是男婴所以顺利定罪了。
有后,无后。这些在潮汕人心里都是非常重要的。即使不肯承认,我也觉得这个《赵少卿》的剧结局完满,不是说他顺利定罪,而是赵家有后了,多么幸运啊。
我父亲当年下乡,娶我母亲那一年他29岁,我母亲20岁。1974年,我最大的姐姐出生。紧接着的7年中,我二姐,三姐,四姐出生。1983年,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用我妈说的就是“抓节扎”,但是他们不来抓我妈,因为我家还没有男丁,乡下人,有的表示同情,有的安慰“女儿也很好啊,会赚钱”,更多的用我母亲的话说是嘲笑和“看不起”。
我父亲虽然是知识分子,成长坎坷,7岁遇到土改,祖父被批斗致死,只好送到乡下改别人的姓;好不容易通过读书考上师范,却因为是地主家的儿子,名额最终被人悄无声息接替;文革十年,又被称做“臭老九”;和所有地主家的孩子一样,我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跑香港。他竭尽努力,千金散尽,也没能过去。他在家的时间是极少的,即使在家,对我母亲的体贴也是微乎其微。
我出生那一年是闰五月,正是晒稻子的时节,还未出月,我妈就不得不起来做这些重活;我父亲当时倒是在家的,我妈虽然恨,但也意识到自己连续生了六个女儿,也没有什么好娇贵的。
我妈很怕被人看不起,终于在1992年,我大弟出生的时候,扬眉吐气了。接着1994年,我第二个弟弟出生。那时候计划生育就很可怕了。我妈经常东躲西藏,”节扎死亡率很高,不死也会落下病根的“。我妈有一次不慎被抓去,我爸托了他的老同学,据说用”人格担保“把我妈担保出来。几年后,我的最小的弟弟出生。
生儿育女,人生大事,虽然潮汕人讲话不讲究时间,有时候讲一个故事总是亦真亦假,不知道是发生在古代还是昨天,但你总能从他的家庭和小孩看出端倪。这就是我们家的40年。



看麻省理工人类学教授Alan Macfarlane写的中国家庭研究有一组数据:

尽管在实行计划生育的时代,强制堕胎可以通过花费大量的金钱买通关系,但数量仍旧不少。大量的罚款导致贫穷,首先被要求不上学减轻家人负担的,是女孩。给女儿继续念书是一种不被理解的行为。我家的邻居自己女儿还在上学,常常到我家和我妈说:女儿不用读那么多书,反正要嫁人。潮汕地区仿佛还生活在清代,有时候最好带着田野调查和考古的心态来看这荒诞的一切。我们邻居最近建房子建了三层,我妈非常羡慕,“早知道不应该给你们读书。”建三层房子的这一家,听起来很励志的,给所有生了女儿的贫穷家庭指明了方向:大女儿12岁(注意潮汕人算虚岁,往往10周岁就算12岁的)就去工厂给人剪线头,慢慢学会了,每个月工资留两百其余的寄回家;之后是二女儿和三女儿。她们的妈妈提起来就说“我女儿不会读书,只能早点出去。“
这种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次。当年我大舅饭店招工,来我家做客,给我四姐出了一道数学题,我四姐做不出来,于是我大舅说“既然不会读书就不要读了,早点出来帮家里。“
如果有一组数据,描述潮汕女孩的自我评价水平,一定是“低”。怎么可能高呢?不会读书,就是你自己的错了,读不了书,也只能怪你自己了。类似的,一群女生和一群男生出去玩,也就是买了一瓶可口可乐一起闲聊一会,马上家里的奶奶就到处和别人讲,姿娘“撩”(意思是说女孩子不检点),这当然也是百口莫辩。
是什么导致“不会读书”的女孩如此之多呢?这当然是这个落后的乡村的成年人集体的阴谋。女儿八九岁刚好负责做饭,带孩子,洗衣服,洗碗,家长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有闲暇能跑去杂货店门口和村里人打牌吹牛,要是孩子还能在周末去厂里刷纸(一种廉价的手工,潮汕一带拜神用的带有锡箔纸的冥币)赚点补贴家用,左邻右舍便发自内心的赞叹。又要赚钱在家又要照顾哭闹的弟弟妹妹,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家长还要女儿在学校品学兼优,面对赞叹,谦虚的时候总要加上“孩子读书不好”。
生在潮汕,我总有一种魔幻的感觉。女孩们过于三头六臂,无怨无悔,而男孩子们天真烂漫,心安理得享受属于他们的特权。到底潮汕女孩子们为什么这么卑微呢?怎么就要接受这种集体的阉割呢?
性别错了吗?为什么哥哥/弟弟可以上学,而我不可以,为什么我打工十年,家里盖了三层,不曾有我一个房间,每一层原来属于我的三个兄弟。如此心安理得。
所以潮汕人拥有潮汕话,而我们潮汕的女孩子,可曾有过话语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