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之人格解读(一)
《霸王别姬》从小豆子的手指被切掉开始,一颗提着的心就再没有放下,直到剧终手起刀落,方一声长叹,心落肚里。仔细想来,我不会是一直在等着蝶衣了结自己吧?如此“险恶”之心从何而起?这一想法一如电影中的步步惊心,同样也惊到了我。
小豆子被妈妈拉着飞跑,背景中的声音“磨剪子来,镪菜刀”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可是小豆子平静的声音似乎并未觉察出危险的来临。
小豆子逃跑后又返回戏班,被师傅暴打之时,师兄求他开口向师傅求饶,他却一言不发,在师傅失去理智的暴打之下,承受着自己“该受的苦”,完全未顾及生命安危。
当他们从相馆出来被激愤的人群围攻之时,面对一触即发的人群,那经理极力安抚,段小楼据理力争,蝶衣竟然说:“领着喊的那个唱武生倒不错”。他完全没有看到自己身处险境。
在抗战胜利之时,蝶衣因为日本人唱戏有汉奸嫌疑而被捕,段小楼菊仙营救他,要他说:是日本人拿着枪逼着唱的,还动了刑。可是在法庭上他却说: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打我。当法官一再提醒他为自己的清白解释时,他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去了。蝶衣一再把自己放入险境,令人提心吊胆。
这些镜头让人感觉到象是一个稚嫩的小孩,行走在豺狼四伏的森林中,却不知身处险境。这是“否认”的防御机制。
否认
这是一种否认存在或已发生的事实的潜意识心理防御,是最原始、最简单的心理防御机制。其表现形式为无意识地拒绝承认那些使人感到焦虑或痛苦的事件,似乎其从未发生过。儿童闯祸后用双手蒙住眼睛、掩耳盗铃、人在遭遇突发事件时像鸵鸟一样“眼不见为净”的行为,即为“否认”的具体表现。
这种防御机制能使个体从难以忍受的思想中逃避,也同样可以借此逃避个体难以忍受的愿望、行动、事故,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心焦虑。
小豆子看不到妈妈要切掉自己的手指,是他不能相信母亲会伤害自己,如果唯一的亲人——母亲对自己下杀手,他又清楚的看到,便会失去唯一赖以生存的依靠,潜意识让他看不到真相,来保护心理不会崩溃。而这种习惯性的一再使用的否认,不是从切手指这一刻才开始的。
否认这一原始的防御机制,一般是在孩子身上可以看到,如前边的例子:孩子闯祸后会用双手蒙住眼睛。在正常人的身上出现否认的防御,通常是在受到巨大刺激的情况下,人的心智退回到童时的心智,以童年的防御机制应对痛苦,产生倒退。这是一过性的退行,并无大碍。对于孩子来说,在正常的发展中,否认也会使用得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成人若是总是使用否认机制,说明心智的发展可能停留在童年的某个时候。
而从小豆子到蝶衣,他总在使用否认机制,对于程蝶衣来说,他否认了现实世界的存在,他的意识中只有舞台,只有真霸王真虞姬,只有他和师哥,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与现实有什么冲突,因为他停留在童年的那个时候。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呢?
设想一下,一个底层的无路可走的女子无奈进入妓院,在最没有尊严、人格的地方,卖身活命的女子带着一个男孩,有谁会关心这个孩子的死活?多了一张嘴,妓院里对于男性劳动力的需要毕竟有限,他的存在本来就不被允许,母亲能让孩子大声表达自己,大胆自由活动吗?所以小豆子在出场的时候便蒙着脸,只露出眼睛,打扮如女孩。他从小被当做女孩养,可能会因性别给他多一些的存活的机会。
况且虽身为母亲,但妓女的职业就是取悦男人,为了取悦别人,自身的诸多感受都必须牺牲掉,孩子的感受母亲又会关注多少?母亲有多少能力敢给小豆子光明正大的母爱?从电影中小豆子的母亲的行为来看,她很冷血的切掉儿子的手指,冷血地把儿子抛弃从此再未见面,她为了让戏班留下儿子,很现实的诱惑戏班班主。这位妓女母亲的身上看不到母性的部分,可想而知,孩子能体会到多少母亲的关爱?或许出于人性深处的羞耻感,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看到自己肮脏的不堪的一面,必须送走儿子。
孩子对于自己的认识,从出生后母婴的对视开始,妈妈脸上的表情,就是孩子认识自己的镜子。小豆子被藏起性别,被藏起脸,包括在进入戏班之前,连小豆子这个名字都没有。他的存在,就是让别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如何去认识自己?如果对“自己”有了现实的、清晰的认识,必然要有自己的主张,这一最简单的人的存在需要,对小豆子而言是巨大的危险。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一否认对于小时候的小豆子来说是不失是一种保护。
男孩子对于自己性别的认识,从三岁开始,去模仿父亲。他没有父亲,做为男孩,他在妓院中看到无数来来往往的男人,调戏母亲,或许也戏弄他,这些男人对他来说也是危险的来源。除此而外,更多的时间与那些和母亲一样的女子在一起,这些女子无聊时有一个小娃娃可以玩,会让这个男孩觉得可依恋一些。所有这些环境,使得小豆子无法清晰的认识自己的性别。不知道自己的性别,这一否认对于小时候的小豆子来说,降低了不认同自己的焦虑。
一切否认,都在无意识之中,才会成功地防御内心的焦虑和冲突。
唱《思凡》时,屡屡将“我本是女娇娥”错唱成“我本是男儿郎”,这时的小豆子进入青春期,荷尔蒙的分泌加上戏班子中男性力量的强大,激活了他的男性意识。这个阶段,他对于自己的男性的认同开始强烈起来,这时候,他的否认的防御在现实中开始松动,原来的防御机制不能成功地防御掉他对于自己性别的否认的冲突,内心的冲突非常强烈。一面是他渴望自己成为“男儿郎”,另一方面现实再次的不允许,要压制他的生物本能,打造他成为“女娇娥”。
唱错,是他的本能占了上风,同时,也反映出他没有能力做到象他的师兄一样台上表演,台下生活。所以,才会坚持唱出“我本是男儿郎”,一错再错,手打残,也改不过来。
当 “那坤探戏” 时,已有一些花旦模样的小豆子又把《思凡》唱错,惹恼了那坤。小石头大怒,流着眼泪,亲手把铜烟杆子插进师弟嘴里。这一举动,让小豆子感受到:唱错了,就没有师兄了。这对于小豆子来说是一个比失去生命都可怕的危险,正是这一巨大的威胁,再次成功地压抑了小豆子萌发的男性性别的认同,否认自己的男性身份。戏里戏外一致,才不至于再起冲突,彻底定下了乾坤。 只见他他口溢鲜血,缓缓起身,凄凄厉厉,再唱《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否认,回到无意识之中,才会成功地防御内心的焦虑和冲突。所以必须彻底的否认内心对自己的男性性别认同,否认自己的真实需要,只知道自己是虞姬。
纵观小豆子的成长发展,没有机会发展出其他更成熟的防御方式。他用虞姬的绝美形象代替了自己本来模糊的身份,虞姬是他在世人面前最有存在感的身份,台下无数的欢呼与爱戴,给他注入了“真实”的存在感,胜任感,自尊感。虞姬身份超过了与师哥在一起的安全感,当师哥与菊仙在一起,弃他而去的时候,他更是把自己固定在了台上的角色之中,世界上唯一他能把控的东西,也是唯一能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