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孤独的狮子

 尼采把人类精神的成长分为三个阶段：从骆驼成长为狮子，又从狮子成长为婴儿。
    绝大多数人的精神就是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他们所能够看见的，只有脚下的路。他们眼中除了路，一无所有，因此他们除了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别无选择。而至于路因何而设，路途将去向何方，他们既一无所知，也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无知。当然，他们自己是有可能乐在其中的。
    骆驼有可能变成狮子。狮子指那些拥有了自己的沙漠的灵魂。整个沙漠都是他们的，他们有权在沙漠中自由驰骋，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方向，甚至他们有权选择走，或者停。沙漠对于狮子而言如同是他们生命的延续，狮子的生命，仿佛是沙漠存在的意义，若狮子死去了，沙漠则成为一条狭窄的甬道——如同墓穴中的甬道——既定的方向与目的定义了它的狭隘。
    圣地亚哥老人便是一只拥有自己沙漠的狮子。
    在海上捕鱼，是老人的沙漠。
    老人曾在挫折的道路上迈出了八十四步。脚下的路告诉他不应迈出第八十五步，是改变方向的时候了，是按既定的规则从一条既定的路跨道另一条既定之路的时候了。圣地亚哥看得见路以外的沙漠，因此他拥有了整个沙漠。在自己的沙漠上，老人永远是自由的。于是他在老路上迈出了第八十五步。既定之路在这一步之后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骆驼找到了自己的沙漠，于是变成了狮子。狮子不是因失败而走在沙漠上的，沙漠可以摧毁狮子，而无法打败他。于是，沙漠便无情的摧毁了绝大多数狮子，他的凶器名叫孤独。狮子独自在沙漠中行走，而身边却挤满了骆驼。因此狮子从诞生的那一刹那开始，便只拥有沙漠和孤独。他拥有沙漠，仅仅拥有沙漠，沙漠摧毁他，他既无法还击也无法离开，最后沙漠便摧毁了狮子。死于孤独成了狮子的既定之路。
    圣地亚哥老人便是骆驼群众的狮子，是庸人群中的英雄。而英雄所必须面对的现实，是孤独。面对孤独，英雄最终只获得了无奈自嘲般的胜利。大海和鲨鱼没能打败老人，却险些摧毁了他。即使老人在海上可以自由的选择战斗的方式，而它所无法选择的是孤独以及那无法离开的大海。当大海用孤独作为武器猛击老人之时，它同时又是老人唯一拥有的东西——若老人抛弃大海，则狮子便会变回骆驼。拥有自己沙漠的老人，便走在了孤独的既定之路上。
    当幼狮看见正死于孤独的老狮子时，婴儿便诞生了。只有婴儿拥有人类灵魂的全部。婴儿自诞生之时开始便望向沙漠的彼端，他天生便战胜了孤独，因为他拥有沙漠，以及之外的一切。婴儿拥有整个宇宙，婴儿拥有生命的全部，“婴儿”意味着无穷尽。而沙漠只不过是宇宙之一禺。至于孤独，是一个不适用于修饰宇宙与生命的词语。
    小孩凝视老人的灵魂的刹那，两个婴儿同时诞生了，他们相互拯救了对方，打败了寂寞，而拥有了宇宙。
    然而，孤独的现实仍然留在沙漠中，等待着下一只狮子的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