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查看话题 >小孩儿爱吃葡萄干儿
有时候觉得世界真奇妙,只是隔了三十多里,隔了一道界岭,可是西庄河和白河镇的口音完全不一样。  西庄河位于洛阳的最南边,当然也是镇上的最南边,报纸上成我们为洛阳南极,西庄河紧邻南阳,很多时候,别人问你家在哪?在洛阳和南阳的交界。洛阳和南阳挨着?你弄错了吧?可事实就是挨着,而且我们的口音和南阳的很类似。  小学在西庄河上,所以并没有觉得什么。偶尔到镇上,跟爸爸一起,他总要去他朋友马师傅那里吃羊肉烩面。马师傅会看风水,烩面也和别人做得不一样。他把肉丝和别的菜先炝好,然后拿起一片面,把面甩起来,雪白的面片上涂着金黄透明的油,像一根带子在空中飞舞。然后被撕开成两根,再挥舞,然后撕开成四根,扔在锅里。煮成的烩面汤浓浓的,很香,所以那时候我只要一去镇上距离很远好像就能闻到马师傅烩面的味道。我对马师傅有好感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口音跟我们一样。听起来好像让我觉得还在西庄河。  另外一个让我感到亲切的是教育组杜老师的妻子。她的老家在南阳方城,所以她一口南阳话让我倍感亲切。我老是从学校跑出来,踏过那条流着脏水的渠上的桥去她的店里买一些画片和文具。我喜欢听她说话,我却并不多说,只是听听。  后来我上了初中,班里的同学们都来自其他村,我们的口音不相同,我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一群陌生人中间,有着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她们说话是不带儿化音的,只要需要说儿的,他们的舌头就会变直,用一种奇特的音调发出来,他们分不清平舌和翘舌,他们会把shi念成si。有一种事情,当你明知道自己是正确地,可是周围人都和你不一样的时候你还是会产生犹疑。我深深地喜欢着儿化音,我觉得它圆润光滑,说出来仿佛是在空中飘起的五彩的泡泡,而白河话则生硬得像时不时会冒出一根刺。我爱我的西庄河话,我却不能老是说。我一说周围人都会笑。有孩子会问大人:妈妈,他们说话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大人往往会说:哦,他们翘翘舌。他们都说我们是翘翘舌。仿佛这是一种生理上的缺陷。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用翘翘舌作为外号来叫我们。所以我的话越来越少,需要说到儿化音的时候我就努力找另一个词来代替。但是我是不愿意来改变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改变了就等于背叛了我的故乡西庄河。 元旦联欢时,表演节目出现冷场,班主任说:那就挑两个同学来表演吧。xx你来,我再挑个同学,他说一句话,你用你们村的话重复一遍。我当时觉得无比窘迫,班里人都在起哄,我站到了教室中央。另一个同学说:电视(si)我重复:电视(shi),我一说完,全场哈哈大笑。我更加觉得无地自容。这也就成了班里联欢晚会的一个小高潮。班主任也很满意,因为班上的同学都很开心,除了我和四姐。四姐跟我都来自西庄河,四姐小声恨恨地对我说:他是个神经病吧,出的什么鬼主意。我没有说话。 后来分班了,我和四姐不在一个班了,我的话更少了,上了高中,西庄河的伙伴们大多不上高中,我依然是学校的极少数,只是嘲笑的声音变少了,有时候我的同学们还会给我解释他们那些难懂的口音。他们把桥北念成(qiao bu)把万安念成(wan wan),我会觉得真有趣。  再后来上了大学,大家大多数时候都说普通话,偶尔也说河南话,有一次几个高中同学聚到一起,一个同学说:我们一直嘲笑xx的口音,原来他的话才是河南话。 我依然喜爱着儿化音,我觉得说出儿化音那一刻,舌头微卷,好像含了一颗糖,连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  后来,西庄河发了大水,道路都冲坏了。西庄河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在镇上买房,住到了镇上,西庄河几乎成了一座空村子。我从城里回来到镇上都可以,不用再翻山回西庄河。西庄河的人也分散到了镇上的各个角落。有时候在外边走,也会听到熟悉的西庄河口音。只是一个傍晚,我们出去散步,走在路上。外甥女给我说话,说完问我:是(si)不是(si)?我忽然发现,西庄河的下一代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口音。西庄河消失了,我开始怀念起了西庄河,怀念西庄河的一切。或许这只是中国版图上每天都会消失的几十个村庄中的一个。但是它包含了我最深最浓的乡愁。  刚开始上大学时,第一节现代汉语课,老师给出个句子让找语素。看到那个句子我笑了:小孩儿喜爱吃葡萄干儿。满满的儿化音,满满的被释放的自由与快乐! 我爱西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