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宰相家训 》 聪训斋语 张英
圣贤领要之语,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灯,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之易也。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乎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苏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壹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宁,其苦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热,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第一事也。 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 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 《琴》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 游山如读书,浅深在所得。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不可得而强也。 人家僮仆,最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恩养必不能周,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且此辈当家道盛,则倚势作非,招尤结怨;家道替,则飞扬跋扈,反唇卖主,皆势所必至。 昔人论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无论冥报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之气,自然灾沴不干,而可以长龄矣。 老氏以俭为宝。不止财用当俭而己,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约天下事,万不得已者,不过十之一二。初见以为不可已,细算之,亦非万不可已。如此逐渐省去,但日见事之少。 人常和悦,则心气冲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 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心志凝住浮动之气),外间之纷扰皆退听矣。 人生于珍异之物,决不可好。 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门无杂宾”,此最有味。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主人以清正、高简安静为美,于彼何利焉?可以啖之以利,可以动之以名,可以怵之以利害,则欣动其主人。主人不可动,则诱其子弟,诱其僮仆:外探无稽之音,以荧惑其视听;内泄机密之语,以夸示其交游。甚且以伪为真,将无作有,以侥幸其语之或验,则从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之位,或处权势之地,尤当远之益远也。又有挟术技以游者,彼皆借一艺以售其身,渐与仕宦相亲密,而遂以乘机遘会,其本念决不在专售其技也。挟术以游者,往往如此。故此辈之朴讷迂钝者,犹当慎其晋接。若狡黠便佞,好生事端,踪迹诡秘者,以不识其人,不知其姓名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堕其术中,而不能出也。 凡树大约花时移,则彼精脉在枝叶,易活,于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开,然此最泄气。故移树而花盛开者,多不活;惟叶茂,则其树必活矣。牡丹移在秋,当春宜尽去其花,若少爱惜,则其气泄,树即活亦不茂,数年后多自萎。树之作花甚不易,气泄则本伤。 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能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 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足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地,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谤讪之的,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丘山之得,而不容铢两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已身无大谴过,而外来者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 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恨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忿,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 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为萦心;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念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攘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禀赋之愚,有才而不遇,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 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