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物79:蟏蛸:有历史、有文化的蜘蛛
三四岁的时候,作为男孩我就开始担当给母亲壮胆的任务。冬夜,母亲去校园西边靠壕沟的厕所,根本没有路灯,只能带一支手电筒,拉着我。 对于幼儿来说,任何地方都有好玩的。比如厕所青砖墙上的蜘蛛。有一种蜘蛛将白丝织成八卦状,挂得较低,它藏在里面,有点像一只蚊子,很容易被发现。母亲用手电在墙上照,我就抓蜘蛛玩。 据母亲说,那种蜘蛛叫“喜戏”,可以喂鸡。它善于蹦跳。但那时我已经是老手,每次都能抓住几只。

伊威在室,蟏蛸[xiāo shāo]在户。 (《诗经•国风•豳风•东山》) 蟏蛸就是“喜戏”,现在中国民间一般叫作喜子、喜蛛、壁蟢。这东西不起眼,且随着人居环境的改善,一般人家很少见,现在罕有文章谈它。这是个错误。因为祖先在《诗经》里还给了它一席之地。它不是普通蜘蛛,而是有历史、有文化的蜘蛛。 古人把喜子视为吉祥物。北齐文人刘昼在《新论•鄙名》中说:“今野人昼见蟢子者,以为有喜乐之瑞。”似乎将时间限定在白天,那么我幼时夜晚抓的那些喜子,就不算吉祥物么?唐代大臣兼文人权德舆亦有一首《玉台体》诗道: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藁砧,隐指丈夫。这位美女除了早上看见喜子,昨夜还发现自己裙带松开了。古人传说裙带松开是久在外的丈夫归来之兆,而喜子的出现,加强了好兆头。所以这位美女抓紧化妆,以迎接夫君。“蟢子飞”很形象地描述了这种轻巧蜘蛛惯常的运动方式。 喜子太瘦了,不是普通蜘蛛那种圆溜溜的大肚皮。它的食量可能很小,一年也吃不了几只苍蝇。我所见的喜子网上猎物,大多是蚊子、蚂蚁之类小昆虫。它之所以喜欢在人家、厕所墙壁上居住,大概也与食物需求量少有关。辽代诗人齐贤的《居士恋》道: 鹊儿篱际噪花枝,蟢子床头引网丝。 ——喜子竟然在床头劳动,可见其与人类关系十分密切。历代诗人在提及喜子时,往往都爱将其与另一个吉兆并列,清代大文人金农《蟢子》诗里有一句—— 双烛生花送喜频,红丝蟢子漾流尘。 ——行文至此,与喜子双双出现的已经有:裙带、喜鹊、烛花。涵盖面还挺广呢! 古代因为卫生条件比不上今天,所以喜子之类的小动物能够常常出现,诗文中亦不时闪现它们的身影。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生物给他们的文章增添了不少“活的趣味”。同样的爱情活动,现代银幕或小说中的背景,大多是城市街道、轿车、咖啡馆、大酒店之类,是否导致了爱情的变异?而有喜子在场的男女关系,则更倾向自然。 自《诗经》以来的两三千年,喜子没有任何发展进步,它们至今仍是喜子。最近我在乡村一处破旧的土房子里,还见过它,依然结着八卦网,等待两三千年前的那些小虫的后裔。而这座土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的衣服竟然是我童年常见的那种老样式。我觉得时光倒流了。不过,我不得不刻意回避贫穷的感觉,而将其想象成古老的诗。 有些中国人就像喜子一样,停留在某个过去的时光里,与外界咋咋呼呼的发展进步自豪感没啥关系。 蟏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 ——李白在《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中说道。这里的喜子没有了惯常的好兆头,而是一点忧郁。并非所有的喜子都能带来欢欣。又一位叫储光羲的唐代诗人在《狱中贻姚张薛李郑柳诸公》说—— 河汉低在户,蟏蛸垂向牖。 ——显然,人生巨大困境里出现的喜子,已经没有任何欢乐气氛,而是一颗自由的心面对浩瀚宇宙,发出的深沉哀叹,只有喜子似乎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