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镇春风
当时,你们杀了一个人,你们互相抵赖。
沈庆长问唐孝在死后想要在墓碑上刻些什么。唐孝摸着她的头发,说我想想。庆长自己往下说。“我希望能够刻上。“世上唯一万死不辞的人死在这里。”唐孝低头笑,“死一次就躺在那里了,哪里来的万死不辞。”
沈庆长后来在婚礼上,走过光鲜又廉价布景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唐孝狠命咬在她手腕上的表情,她疼得吸气对方也没有放松。庆长看着自己的婚礼,兰生在对面局促又满面春风的样子,司仪大声的说着好听的吉利话,母亲今天穿了一件绛红色的旗袍,外面还认真的披了条长的丝巾,旗袍是沈庆长曾经穿过的,母亲喜欢便拿了去。布景旁边的人欢呼,拍照,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来扯婚纱,沈庆长的脚已经被磨伤,眼睛也被追光灯晃得发黑,她低头看婚纱,昨晚看的时候还是一片一片的陈旧污迹,怎么今天放在光亮底下给人一看,也是一副通体雪白的模样。
“世上唯一万死不辞的人死在这里。”
沈庆长从未被自己攥在手里。六岁,身形瘦长的庆长被舞蹈班的老师看中,对家里的母亲说,庆长应该被着重培养一下,她在这方面会有很大的天赋。在所有孩子被要求背一首诗和唱一首歌来表现自己的时候,沈庆长被母亲拉到人群面前,母亲说,一字马。沈庆长顺从的劈叉下去。时间长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沈庆长在小县城各种各样的舞台上跳舞,一个人拎着舞蹈服走路过去之后再回家,蹲在屋子中间洗干净舞蹈服。舞蹈队有个男生的笑很好看,她记得他,名字也好听,叫兰生。兰生的母亲有时候会顺路带庆长一段。
十三岁,沈庆长被独自送往武汉一所专业的舞蹈院校,母亲综合了家庭条件,学校水平等各种因素之后决定送庆长过去,沈庆长没有表示反对,母亲说的,这都是为了庆长的梦想。为了梦想,就要在没有人的操场上不停地压腿,跑步,为了梦想,要在后台因为经血污染了舞蹈服被带队老师罚二百个蹲起,为了梦想,被年长的学生欺负,她们在她洗澡的时候拿走了沈庆长的所有衣物,庆长不知道自己在公共澡堂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来锁门的阿姨发现她。沈庆长有时候会给家里写信,说因为南北地区身材的差异,她看起来比同班同学们壮硕很多,母亲给她寄了束身衣,每晚打电话叮嘱庆长穿好。因为这是沈庆长的梦想,梦想容不得一点懈怠。
十八岁,沈庆长已经成为武汉那所学校里的知名人物,她已经更瘦了,于是身高优势给她赢来一个又一个站在中间跳舞的机会。她的照片被放大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有人在照片下面写一些下流的话,沈庆长一开始也是生气的,但想想现在有人给她送花,有人说要为她洗舞蹈服,有人把她的照片小心的收起来,沈庆长觉得自己已经比几年前幸运太多。假期回家,庆长也成为家长朋友圈子里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庆长的母亲清淡的说一句:“还是要狠心一些的好,不然她不听你的。”沈庆长的笑愣在脸上,停了一下之后继续笑开了,说谢谢妈妈的决定。
夜里母亲问庆长学校里的情况,庆长简单讲完一些演出之后,准备告诉母亲学校已经通知庆长留校。母亲抢在沈庆长前面,说“庆长,回来考个大学吧,你没有学历,到底是不行。”沈庆长沉默,母亲说:“为了你的梦想,庆长。”
沈庆长夜里做梦,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中间,表演结束之后沈庆长头上的灯忽然灭掉,她看着母亲在观众席里站起来向所有人致意。
辅导员表示庆长如果不留校会是很大的损失,考上大学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待遇,庆长回绝了,她低价卖掉了几乎是这几年所有的私人物品,只带着一些衣服回家。母亲在家里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所有复习资料,喊了春合来给庆长辅导。沈庆长已经数年没有学习过课本,最基本的方程式于她也是难题。
沈庆长看着面前的大堆资料,还有在一旁的春合,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交谈。两人年幼的时候整日待在一起,沈庆长扮演一个待嫁的新娘,春合是她的伴娘,在沈庆长离家去武汉之后,两人几乎已经失去联系。春合暑假在家,被庆长母亲喊来给庆长补习。春合看着庆长,又看课本,对庆长说考学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庆长说,我妈妈说这是为了我的梦想。春合脱口就说:“这是你的梦想还是你母亲的。”庆长母亲推门进来,端着水,对春合说,不要说那些很奇怪的话,累的话就休息一下。春合又去了几次。庆长的复习根本无处下手,庆长母亲对春合说这段时间一直很麻烦她,让她好好休息。庆长被送去一家专业的辅导班。
十九岁,沈庆长考上了一个勉强能够称作是大学的三本院校,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春合去送她。进检票处之前,庆长说,春合,我很怨她。春合拥抱她,说我知道。
沈庆长在舞蹈专业,她参加学校里的表演活动,她已经不再是中间位置的那个人,在家复习的一年时间她体重增加,并且有生疏的地方。之后她认识唐孝。唐孝是老师跟前受重视的学生,被安排指点沈庆长的动作。沈庆长经常练习到很晚,唐孝在一边看着她,有时候带一些晚饭过来找她。沈庆长不记得是哪一次她踮脚旋转之后就被唐孝揽住,唐孝低头亲她,手顺着腰摸上来。庆长向后退了一步,唐孝说,“庆长,不要吃晚饭了,我想让你站到中间去。”沈庆长当真因为这句话一直到毕业都不再吃过晚饭。她没有对唐孝提过自己曾经一直站在舞台中间,也没有提过曾经每晚都穿着塑身衣。
之后的事情都很正常,沈庆长到底有自己的底子,并且瘦得很快,她在舞台上拖着厚重的裙摆在中间旋转,夜里穿着轻盈的内衣在唐孝身边旋转。庆长觉得满足,母亲也只是偶尔在家里打个电话过来询问。唯一一点是唐孝并不只满足于沈庆长。
唐孝家庭非常复杂,母亲改嫁两次,兄弟姐妹之间甚至都没有血缘关系,继父重病。唐孝对除了庆长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庭。沈庆长知道他的软弱,但唐孝并不收敛。
母亲得知庆长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终于准备过来看望。庆长去火车站接母亲,母亲下车之后问庆长为何不见她的男友,庆长说唐孝很忙。去庆长寝室的路上路过舞蹈室,庆长拉母亲去看自己练功的舞蹈室,撞见唐孝在给一个女孩子梳头发,眼神认真。庆长站在原地,但唐孝并未起身,只是继续手头的事,跟庆长还有其母亲打了招呼。庆长拉母亲离开,母亲站在原地和唐孝对视,后者被庆长母亲注视着站起身,去帮庆长拉了手里的箱子。
毕业之后唐孝和庆长商量回庆长的老家,唐孝闭口不提之后的事,庆长的母亲帮庆长安排了体制内的工作,朝九晚五。和沈庆长在一起办了教小孩子跳舞的辅导班,沈庆长和唐孝都可以做老师,别的事情庆长母亲负责。庆长平日里上班,周末的时候教学,忙碌至极。
唐孝在家里偷偷帮庆长准备了惊喜,他向庆长求婚,引了许多人来看。庆长看到满地的气球,墙上打着两人合影的幻灯片,院子里放着唐孝唱的歌,唐孝跪在院子里,沈庆长流了眼泪,被套上一枚小的戒指。当天晚上,唐孝说,庆长啊,我们舞蹈班的收入,我可以预支一部分吗?庆长问他原因,唐孝只说他母亲向他开口。庆长认为唐孝已经放弃了一部分,跟自己回家,她应该有所表示,点头答应他第二天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几次之后庆长被母亲拦住,母亲委婉的表达想要去探望唐孝母亲的事,唐孝拒绝,夜里问庆长,是否是因为庆长的母亲从未相信过他,还是她们母女二人觉得自己有异心。沈庆长不知怎么回答,每日辗转在唐孝和母亲之间,工作繁重,终于崩溃。
她跑去找春合,对春合说:“春合,我有时候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母亲说她爱我,唐孝说他爱我,可他们折磨我。他们都希望从我身上得到一些价值,他们甚至不知道节制。”
“你认为什么才算是节制?”
“至少给我一些喘息的时间,这样不公平。”
“你有没有对他们提过这件事情。”
“我不能,我们三个都在伤害其余的两个人,没有人无辜,我怎么能怨他们。”
“那你准备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可能到最后什么也不做,我会习惯这些。就像我最后还是习惯了舞蹈并且以此为生。尽管我非常厌恶。”
但唐孝不愿意习惯,他强迫庆长在他和她母亲之间做出选择。他虽然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未来他会尽力给庆长她想要的一切,他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沈庆长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她抬起头对唐孝说:“我想相信你说的,但唐孝,没有我,你现在在这个地方连工作都没有。”唐孝出离愤怒,用力咬在庆长的手腕上。
沈庆长无力离开,母亲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房子,车子,体面的工作,周末的外快,她已经顺着这个方向走了太远,唐孝没有足够的力气拉她离开原有的生活。沈庆长看起来像一棵挺拔的树,但她母亲抓着她的根。唐孝离开之前沈庆长哭了,唐孝说,庆长你不挽留我吗?沈庆长只是哭,她不能留他。唐孝走了,没有让沈庆长等他。
沈庆长开始扩展和同事之间的关系,闲暇的时候也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她还是站在舞台中间的那个人。24岁的沈庆长看起来是一个非常优质的结婚对象,许多人对庆长的母亲提起这件事,庆长推掉了一些,也见了一些人,觉得失望。她想起唐孝的手指,那样长,她没有缘分去给这样的手指套上一只戒指。她卖掉了唐孝送给她的那枚,之后把钱打给唐孝,对方没有回应。
兰生来接上舞蹈班的侄女回家,沈庆长握着一杯水,看着家长和母亲寒暄各种邻里之间的琐事,她晃见了一个算得上温和的眉眼。庆长觉得熟悉,对方先开口喊了她的名字,说庆长和十三岁时完全不一样了。沈庆长说,兰生,好久不见你。对方很热情,执意要请庆长吃饭。沈庆长看了一眼被兰生牵着的女孩子,兰生慌忙解释。“这是我侄女。”“我知道,很漂亮。”兰生和庆长说定一个时间之后牵着女孩子离开,沈庆长和母亲夜里提起这件事,母亲问庆长是否做好准备开始一段新感情,庆长回答可以自己处理好,要母亲放心。
“兰生,我很久不吃晚饭。”
“我也好几天不吃了,怕胖了没有人要我。庆长这么瘦怎么也不吃。”
“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今天要吃,我知道一个地方很好。”
“好。”
从十三岁之后庆长再也没有见过兰生,对方在高中之后随意上了一所大专,之后在老家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不忙碌,开始频繁的约沈庆长出去,两人一起出席了沈庆长大学的同学会,沈庆长发觉唐孝没有出现。
生活开始变得简单,庆长去上班,兰生接她回家,周末去帮助庆长打扫舞蹈班的卫生。约庆长到家里去吃饭,见父母,一起出去旅行,拍照,敲定结婚日期。
春合偶尔来看望庆长,看着她在舞蹈班里来来回回的跳舞,兰生坐在一边对她微笑。
“春合,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
“你开心就好。”
“我最终还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很欣慰。”
“都是你的选择,这样挺好的。”
“不,春合,这不是我的选择,从来都不是。我从未拥有过我的生活,我被选择了过怎样的人生,我被选择了我喜欢什么人,我这一生都不属于我。我在我并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现在,我只希望我能过得好一点。”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你不用,你过好你的人生,我知道你是我朋友里要走得最远的一个,不要像我。”
“可是很多人对我说,如果能像你就好了。”
“你想做一个活在别人心里的死人,还是死在他们心里的活人。”
“你很快就要就结婚了庆长,不要这样说。他很爱你。”
“是的,他很爱我。可我真的觉得我已经老了。他向我求婚,像唐孝一样铺了满地的气球,我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么多东西肯定要收拾很久。不过,唐孝需要我一直照顾他,我需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再去调整他的。但兰生不一样,他永远会照顾我。”
“你不爱他。”
“爱是你这种人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来帮我挑婚纱。”
“好。”
庆长的婚礼在五月,一切都很合适,街坊邻居话里话外都是羡慕,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一帆风顺的人生,还嫁得这样风光。两个人站在一起,也是一对璧人,庆长母亲像以前一样安排好了一切,酒店,婚庆,所有东西。不需要庆长担心。她只需要在婚礼那天,穿上婚纱,从所有人的眼前走过去,她就是要活在所有人嘴里的人,她需要表演,需要被羡慕。
春合坐在离庆长很远的地方,看着她被很多人围着,帮她穿上婚纱,带上首饰,帮她画上浓重的妆,沈庆长伸手拦住了化妆师的手,扭过头去找春合,对春合说:“你帮我画上口红,我们排练了好久。”
庆长走过去长长的布景,兰生拥抱她,婚纱是她自己选的,露出整个后背,她瘦,蝴蝶骨高高的耸起来,像有一条深深的沟壑。她抬手转圈,所有的人鼓掌。
那时候春合还很小,羡慕庆长十几岁就有了自己的化妆包,她从里面变出来那些会闪的东西,整齐的摆成一排,庆长展示这些东西的用法,然后对春合说,
“现在你要帮我化,因为我是新娘。”
“你要嫁给谁啊。”
“我要嫁给一个最高最英俊的人。”
“他没有别的好处了吗?”
“他只想娶我一个人,他万死不辞也要娶我。”
“如果没有这个人呢。”
“不会的,我要等他,除非我死掉了,不然我会一直等他。这是我的梦想,春合你帮我记得。”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