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老师
2009年11月,我和当时的暧昧对象去看那场玛雅人预言地球将于2012年毁灭的电影。从学校向南一直走,就可以到达一座叫做奥斯卡的电影院,但那天下午气温骤降,所有的路人都行色匆匆。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围巾和眼镜,人模鬼样,而我被上午温暖的阳光欺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外套,路边梧桐树上为数不多的黄叶全都瑟瑟发抖,它们即将在今晚或明天的冷雨中掉落一地。
我们在冷风中走了很久,见面前在演草纸上准备的话题早已说完,事实上,今天之前我们现实中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只有在短信里可以畅所欲言。我不想散场后忍受更低的气温,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和他看电影,于是我提议回去,“宿舍7点门禁”。
他听到后先是错愕,但没有挽留。7点钟周末宿管的确会去宿舍查一遍人,但如果回来晚了10点再去她那里报道也是可以的。不过,显然他也没有做好和我一起看电影的准备,他是这样说的,如果电影院还很远,那好吧。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发现我在发抖,取下栗色针织围巾递给我。我把自己团团围上,对他挤出一个寒冷的微笑。我们钻进学校附近的麦当劳里吃晚餐,我说要给室友打包一份,他大概没听明白,掏着钱包,见到我买了两个板烧鸡腿堡套餐,忙说,哎呀,你怎么这么客气。我尴尬地重申,是给室友打包的,然后转头对服务员说,麻烦两份都打包。拿了服务员找的零钱,我站在一边等他点餐,目光不知投向何处,暖气充足的餐厅和他的围巾开始让我出汗,在空气里的炸鸡味道里我又饿又煎熬,围巾该怎么还给他呢,还之前要洗吗,我心里净是这种要命的小事。
我们拎着香喷喷的麦当劳回去,校园里昏黄的灯洒在路面上,令我感到疲惫和安心。继续无话,沉默是今晚的夜宵。到女生宿舍楼下,他说,其实可以在那里吃的。我换成单手提着牛皮纸袋和可乐,另一只手费力地解着围巾,他说,不用,你先留着吧。我说,洗了还你。
挥别他,一身轻松地上楼,将其中一份套餐扔到室友阿宅的桌上。室友夸张地喊叫,这么快!她本来打算把这个当宵夜吃的。我说,电影院太远了,没走到。她们个个换上一副失望的眼神,然后过来分食我的薯条。其实我讨厌别人抢我的薯条,我宁愿他们吃我的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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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写欠了一周的生物作业。我做作业很慢,每天只做得完语数外和化学,其他都放在周末写,然而周末我往往倒在床上,直到深夜才会良心不安。生物老师对待授业严谨认真,她是个浪漫的年轻女人,会穿秋天配色的大衣和短靴,可是在毫无审美情趣的化学竞赛班,他们只把她当成一棵树,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师,毕竟,只有末流的学生才会去搞生物竞赛。至于大人们,我观察到,他们不信任年轻爱打扮的女人,尤其是在——他们认为的——女人不擅长的领域。如果她们都像英语老师那样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婆,那还好说,英语老师纵横校园多年,教导主任见到她都要不自觉地鞠躬45度,但是见到生物老师,他简直想拍她的屁股。
我对生物没有兴趣,课上经常走神,有时看她柿色的靴子,有时看她的手。一次她走下来讲题的时候,恰巧把手搭在我的桌上——她不常这么做,因为这有一定的侵略性,但是她那天也许太累了——她的手很纤细;指节微微突出——写了太多字,指尖沾有粉笔屑,因此看起来有些干燥;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一双美丽的手,它并不柔弱。我凝视着她的手而错过了几道不怎么会的选择题,线粒体;有丝分裂;氨基酸。她讲课时常常在黑板上画树状图,我理应把这门科学学得很清楚,但我只对她本人有强烈的兴趣,甚至于某天倚在窗边聊天时,我产生了朝楼下经过的教导主任的秃头上吐吐沫的污秽想法。
我向暧昧对象说起生物老师时,他总是不屑一顾。他和班里的其他男生一样品味极差,且不聪明。想知道一个人聪不聪明,可以跟他讨论数学,便可以对他的思路一目了然。不幸的是,我的暧昧对象做数学填空题时,总喜欢用穷举法。这是我很后来才发现的。起先我一时冲动喜欢上他,是因为他是他们之中长得最好看的人之一,他学过九年拉丁舞,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某天我们下楼去上体育课时,他回头喊我后面的人,那天好像是秋分,阳光开始变得柔和,到处都是木本植物的味道,教学楼上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起又落下,我看着他干净的脸,陷入一种无可救药的眩晕状态。
我在昏昏欲睡的数学课上频频看向暧昧对象,又在生物课上看生物老师,从那以后我相信人是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甚至可能跨越了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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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终于来学校了一趟,因为我的转班事宜。期中考试我数学考了79分,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竞赛教练把我叫到外面,说,你数学成绩还没我家一块地板砖贵,怎么搞的。我没有告诉他我有一个暧昧对象,还有一个暗恋的人,我说,不想搞化学竞赛了,我想成长得潦草一点。当然后半句没敢说出来,怕他一怒之下把我泡进王水里,或者说,女同学,你果然不行。我想起进入这个班的第一天,他点到我的名字,对我眯起了眼睛:“杨弋,原来你是女生。”我不禁遐想,我那份入学选拔试卷会不会和一位名字里带有婷、婉、媛的女生恰好是同一个分数,但是他权衡再三,选择了名字像男生的我。
我妈风风火火、摔摔打打地来了,她找学校里认识的中层打通了关系,把我转进最好的平行班。其实最好的平行班本身是个悖论,只不过班主任凶一点,班里纪律好一点,在这种班里不如松松散散的班里痛快,但也好过满屋子天才的竞赛班——我班级倒数第六,大部分天才已经不跟我讲话了。
办完转班手续,我妈和我一起在学校附近吃拉面,她是纯正北方人,拉面爱好者,较真、用力过猛,为了一碗正宗牛肉面曾专门坐飞机去兰州。在学校周旋了一上午,她饿极了,吭哧吭哧地吃掉一大碗面,才腾出嘴来数落我。无非是把我考砸的每一门拿出来讥讽一番,强调我没有自觉性也没有上进心,不像她,上学时为了节省时间可以连澡都不洗。然后表达让我离家住校的后悔之情,结语是“爸爸妈妈工作那么辛苦,就是想让你生活得好一点,你可不能辜负我们。”
这几天,她反复说着意义相同的话,我平静地小口吃着面,努力让某些人身攻击不进入我的心,以至于最刺耳的词句我已经忘记了。
手机一震,我掏出看,是暧昧对象发来的短信。他含糊地表达了不想和我确定恋爱关系的意思,因为“尚且承担不起责任”,我愣住了。
我妈见我不停看手机,找到了新的炮轰目标:“就不该给你买智能手机,天天上网不学习,你们寝室也是这样么?大家都玩手机不学习?……”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才停下说教吃惊地看着我。他,是个懦弱的人,连拒绝都不能把我叫出来当面谈,况且我什么时候需要他承担责任了。“哎,你压力太大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呗,之前也不跟妈妈说说。别哭了,转班了平常心对待吧。”她,喋喋不休终于停止,递给我一张纸巾。
吃完饭我们去旁边的超市,她给我买了一大袋苹果,一箱牛奶,然后离开。我自己拎着走回宿舍。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我没再像以前一样,在那些汗流浃背的少年里热切寻找他的身影。反正明天我就要去新的班级了,再也不用面对他,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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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老师在备课,一缕短发垂下来,我看不清她的脸。他们这节课应该是什么来着,竞赛班没有音乐、美术、心理课,没人参加社团——我和阿宅去广播站面试回来,撞上班主任在晚自习讲化学,便也不敢去二面了。化学班只有无穷无尽的化学,物理班只有无穷无尽的物理,天才们究竟是对数理化本身感兴趣,还是对解曲里拐弯的难题感兴趣,或是对竞赛带来的保送、加分感兴趣,我也搞不清楚。我在那个班唯一的安慰是生物老师,体育课一放我们自由活动,我就回来站在办公室门边看一眼她。如果有老师进进出出,我就低头看书。我想了解她,和她亲近,“老师,我想跟你搞生物竞赛”,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式,但是我刚出了一个火坑,又要跳进另一个吗?
在新班级很寂寞,我开始每晚跑步,再也没有了化学课的周日,我频繁地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选书品味还不错、常年细声细气地放着 Pink Martini 和手嶌葵的小书店里去。在那里我看了许多书,和我从家里书柜找到的大部头、或顺着潮流买到的那些不太一样。第一次读到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立体几何》时,我身心一颤,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后来看了更多的卡尔维诺、莫迪亚诺和博尔赫斯,我越发折服于现代小说的纷繁复杂、精致奇特,以及它们饱含的日常生活的哲学。暑假在家里读苏童,从阳光灿烂的下午到暮色四合的黄昏,我合上书本,从头凉到脚,被死亡或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在这里读王小波,我却仿佛七窍被打通一般,感觉自己轻盈得可以飞。
我还读到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女作家要想写小说,首先要有每年五百英镑收入和一间自己的屋子,尽管如此,曾让济慈、福楼拜和卡莱尔等人难以忍受的世间的冷漠,到她那里依然会变成更深的敌意。我整个下午都在翻看这本书,并时常想起生物老师。有天晚上我在操场跑步,看到前面明晃晃的一个秃头,那无疑是教导主任了。他正和数学竞赛班的班主任一起散步,大笑着说些什么。我放慢速度跟在他们后面,只听教导主任说,“本来生物竞赛生源就差一些,现在形式也不太好,到时候要是搞砸了来我面前哭,你说怎么办……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多得是,怎么能让她打头阵呢。”那数学班主任说,“他们组的刘勇也是清华生物系毕业的嘛……总归可靠些。”教导主任说,“你看,到冬令营的时候,全省的队伍都在中科大,我们学校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去,这不给人看笑话?这女老师呢,安心教学就好了。明天我找刘勇聊聊,他现在带高二吧?……”
糟糕,这很糟糕,我早已听出他们口中的“她”指的就是生物老师,此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胸闷气短。他们要撤销她竞赛教练的资格,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我为她痛心,不值,想痛扁教导主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向教学楼,晚自习还没下课,灯光刺眼,我直觉她还在,便朝她的办公室冲去。
她还在。我走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
她桌上堆满了大学生物课本、竞赛题集和学生作业,此刻正在伏案疾书一份看起来像是讲义的东西。见我进来,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老师……我是你以前的学生,我……”
“我知道,你是化学班的杨弋,不过这几周都没看见你呀。”
“对,我转班了,现在在9班……老师!”我抓紧她的办公桌沿,豆大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啊,怎么了,慢慢说……”她看到我流泪,慌乱了起来,把纸巾塞进我手里,站起来拉了一把椅子安抚我坐下,又给我接了一杯水。
“老师,我有一个困惑。”使劲儿撸了撸鼻涕后,我终于平静下来,“一直不知道跟谁说,但是很痛苦,请你听了不要生气。”
她把她纤细、温热的手搭在我冰凉的手上,向我承诺,她不会生气。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出现性别意识是在5岁时,虽然在那之前我已经上了幼儿园,所有的小朋友一起使用没有隔间的厕所,但我真正出现性别意识,是在5岁时……”
她看起来有些困惑,但还是耐心地听着。
“我和一个男孩,发小,在他家里的花园里尿尿。我们的妈妈在房间里打麻将,麻将声、谈笑声震天响,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外面尿尿……”
“尿到一半,那男孩突然对我说,你看,我可以边走边尿。他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他的尿迹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那个圈,把我团团围住。”
“我不服气,于是我也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尿,结果却尿湿了鞋子。”
她眼圈红了。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而我则羞愧地小声呜咽着,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我的鞋子因此湿了一整天。”
我们沉默地望着彼此,眼里各有一份怜悯和痛苦。与此同时,走廊里响起了皮鞋摩擦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全学校只有一个人会穿这种皮鞋,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教导主任正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