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冒险
原载于“岩点”微信公众号,可搜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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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eli Steck 住在离艾格峰半小时车程的地方,这座家门口的技术性雪山,他一生中爬了近40次。大多数时候是独自攀登,最快的一次是2015年,仅用2小时22分50秒,不知下一个能打破这记录的人在哪。
同年夏天,他用62天攀登了阿尔卑斯山脉的82座4000米以上雪山。首先爬掉所有这些雪山的人就没多少,用62天,全凭人力(雪山之间骑自行车到达)完成这一壮举的人就更没有了。对大部分登山者而言,这更可能是几年、几十年的项目。
这是 Ueli Steck 最独特之处。他爬技术性雪山,就像都市人出门跑步一样,目标是爬完回家吃晚饭。当然,别被这种相似性骗了,攀登中的危险与出门跑步比起来,就像癌症和感冒的差距一样大。
这段他爬艾格峰北壁破纪录的视频便给你带来这两种矛盾现实。他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山脊上行进,那么快,看上去没有丝毫迟疑,可不就像公园里的跑步一样嘛。可那些航拍镜头又将坐在办公室里的你拉回现实,那不是安全、舒适的公园,那是极端、残暴、变化多端的空气稀薄地带。
那本不是人类能闲庭信步的地方。一个失误,一点未预料到的变化,便能轻易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揉碎。就拿这个视频来说,Ueli Steck 没有用绳子,也没有搭档,所以也无需放置保护点,这自然爬起来更快,但只要脚打滑一次,或者手抓的那块石头松落,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个人的自由下落。
登山有那么多种方式,在“瑞士机器”的玩法里,任何错误都致命。在这点上,他独攀雪山的方式与攀岩中的无保护攀登(free solo)很相似。不同的是,雪山中不可控因素更多,这是高山的天性。
Ueli Steck 当然明白其中的危险,他还亲眼目睹过。2015年的82座山峰计划进行到一半,相约同攀一座山的另一位登山人在他眼皮底下遇难。Steck 不得不暂停攀登,回到文明社会告知对方父母这个消息,并思考是否应该继续。
2013 年,他独攀 Annapurna 南壁,这可能是登山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挑战。他完成了,但回头去看,却因其中的风险感到后怕,他觉得自己应该“慢下来,活下去”。(“Slow down and stay alive.”)
恐怕最触动人的是Steck今年说的一段话。背景是他决定重启2013年发起的项目——连攀珠穆拉玛峰西脊和全球第四高峰洛子峰((Mount Lhotse))。西脊登珠峰路线在1963年的首攀后再无人成功重复,很多未知。再将两座8000多米的山峰连起来,不用氧气瓶,人能在只有海平面氧气含量33%的空气中坚持多久?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地项目,Ueli Steck 也不知结果将如何。在一段讲解这个项目的视频最后,他谈到对成功的看法:
“在我看来这个项目已经成功了。因为想它,为了它训练,去尝试,这些过程对我来说最重要。当然,最后我希望能完成这个项目,但我不会定义“成功”。我定义“不成功”,即你出意外了,会死,那绝对是不成功。其他的所有结果都已经是成功。”

从这段话中,你能看出风险如何萦绕在他心中。很难想象这人在决定回到高山前没有过迟疑的时刻。如此高的筹码,任何一个珍惜生命的人怎能不三思?
然而还有另一个 Ueli Steck,这个他不会停下来。
从12 岁起就在山间玩耍,他被某种神秘而不可抗拒地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拉回到高山中,仿佛那里才有他的生活。Ueli Steck 不止一次地说,“我喜欢在那里。没有其他人,那么安静…… ”在高山中攀登的自己是他希望成为的样子。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对他的自律印象深刻,不管是疯狂的训练,还是对饮食的讲究,为了攀登,他确实像架机器般高效。他也享受这样的生活。凌晨3点出发,日出时站在山顶,当其他人刚睁开惺忪睡眼时,Ueli Steck 的一天已经完成,他喜欢那种随之而来的满足感。
这些时刻会钝化一个人对风险的感知。连 Alex Honnold 这位高风险追求者也被 Ueli Steck 惊到。这两人曾搭档速度攀爬酋长峰上的“鼻子”(The Nose)线路。事后 Honnold 说,“他比我更愿意信任单一保护点或任意的永久保护装备。我觉得他所从事的高海拔攀登钝化了其对风险的感知。在他看来,好像所有攀岩都是一次小小地有趣漫游。”
一周前,在珠峰二号营地做适应性训练的一次“小小、有趣漫游”中,高山终于施展其危险力量,Ueli Steck 被不确定性击中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家人恳请外界在事故调查结果公布之前不要妄加猜测,为了尊重这位曾经的人类最伟大攀登者。
然而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意外没有发生在他所计划从事的危险、有挑战的攀登时,而在一次常规训练中。这让人想起两年前去世的 Dean Potter,他没有在危险的无保护攀登中下坠,而在一次飞行中殒命。这两位在各自领域中已属世界顶尖,可还有一个比他们更庞大的“不确定性”,这东西一直在那里,到来时一个人的所有训练、经验、技能似乎统统束手无策。
常年行走于危险边缘的 Dean Potter 最终也被“随机性”俘获。
这是为什么,在 Ueli Steck 发生意外后,一直觉得风险尽在掌握中、无保护攀登“没什么大不了”的 Alex Honnold 意识到,一个人的能力有多强都不重要,因为,“总有一定程度的随机性在其中”。Honnold 没有说的是,这会影响到他今后选择新的无保护攀登项目吗?
他们是站在这项运动巅峰的人物,逼近人类极限是其使命,行走于危险边缘是其职业,但这“随机性”、“不确定性”、“可能的风险”——无论你怎么称呼它——却是每一个选择走出家门,来到高山或岩壁上的人无法回避的话题。
两周前我在黎明攀岩时摔下来,右脚撞伤。意外发生在一条叫“The Funky Dan(5.12-)”的线路上,我已觊觎许久,那天终于决定跳上去。这条线在我的能力极限,几乎不可能Onsight或Flash,肯定会掉,且不止一次。它是一条很细的指缝线,塞子很小,有些段落则完全无法保护。这意味着,可能会掉2-3个身体长度,且不知C3 的0 号塞能否接住。我能做的是,备份每处的塞子,即使一个爆了,还有另一个。最大风险在难点处,我发现如果在那里掉,可能会撞到下面的一个平台。我告诉搭档这个担忧,但并没放弃的念头。果不其然我掉了,脚撞上去,告别这个攀岩季。

我很懊恼,一个决定牺牲了一个月摸岩壁的机会。男友安慰我:只要你玩得狠,受伤在所难免。在他的伤病史上,扭伤脚踝算小事。他断过肋骨,脱臼过肩膀,爆过手筋,每一次都不是因为他做错什么,而是就那么发生了。朋友也告诉我,责备自己无益,而应学着接受伤病是攀岩一部分的事实。
知晓这个道理,和真的接受它是两回事。这样突然地离开计划好的攀岩季,进入完全相反、无石头可爬的养病期,我需要建立另一套生活规律和一个新的重心。与此同时,对下次回到岩壁一切又要从头开始的恐惧如乌云罩顶。
此刻还在跛着脚走路的我,总忍不住想“不确定性”这件事。攀岩和坐办公室比,肯定更危险。接着还有不同的玩法。如果先锋,便有掉的可能,有时就会以不好的方式撞上什么。那么我应该少先锋多顶绳吗?还是只爬我能Onsight的线路?还有一个问题,我要回到那条线上吗?如果再次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受伤怎么办?
在这些扪心自问中,我发现风险有两种,可计算和不可计算的。塞子放好是可计算的风险,掉下来撞到什么是不可计算的。从小就玩得狠地男友说得对,只要我继续狠狠玩,不停逼近自己的极限,就会受伤。这次是扭伤脚踝,也许下次就是断根骨头,或者其他更严重的后果。那么,应该回去坐办公室吗?还是从此就安全地爬顶绳?
最后我发现自己与一个终极问题面对面:我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是冒险还是安定?是挑战还是维持现状?我其实已经在过去无数个时刻作出选择。
这是为什么,同为攀登人,在听到这些人不幸离世的消息后,尽管觉得惨痛,却不那么感到意外。这是每一位攀登者都心知肚明的风险,这是主动的选择。在 Ueli Steck 短暂却丰盛的一生中,他又一次选择回到高山,这次再也没有走出。这个不幸却又难以避免地时刻从喜马拉雅山脉中升起,将一个问题放大在所有人面前:我们为什么活着。
附:Ueli Steck 事故最新消息
2017年4月29日,Ueli Steck 从珠峰大本营爬升至2号营地,海拔约6400米。他原计划在下一天攀爬传统珠峰南面线路,上到海拔8000米高处,同一天再回到2号营地,作为适应性训练。
在2号营地,Ueli 发现努子峰(Mount Nupste)的情况很理想,于是当晚改变计划,决定第二天攀爬努子峰。
2017年4月30日,Ueli于早晨4:30出发,同行的有法国人Yannick Graziani,他们一起穿过冰川。之后,Graziani 继续攀爬常规珠峰线路到3号营地,Ueli 则进入洛子峰侧翼( Lhotse flank)。Ueli 的事故发生在当地时间早上9点,约海拔7600米处。他的尸体最终由意大利飞行员Maurizio Folini在海拔6600米处找到,并被转送到位于加德满都的医院。
事故原因仍然未知。
(来源:Ueli Steck 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