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
我的桌上有一本病历,但我对它没有印象。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人生意义”。我想,“人生意义”就是“人死意义”,那么,和“生死”最相关的就是病了。很合理。 病历的封面写着: 真想坐监狱啊,坐监狱真的太适合思考了。有朋友也好,朋友也帮助你思考。还有生病,身体上或者精神上生病的时候也会触发我们的思考。可惜我既没坐进监狱,也没有多少朋友,那就只有在病的时候我才会思考。 我打开它,扉页有一段警告: 最近自我认知进步得飞快,可能是精神压力巨大的缘故。我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记在这里,断断续续拼拼凑凑的,为了给以后或许会出现的我的心理医生做个借鉴。病历内容容易引发抑郁,请慎重阅读。但如果你翻开了第一页,就读下去吧。这本病历只有第一页,也只有一页。 我翻开了第一页。这个人的字迹有的时候很乱,狂躁的乱;有的时候又很工整,抑郁的工整。序号没有规律,纸上常有泪痕。我开始看了。 2.越来越擅长掩耳盗铃,这是混乱世界里的自我保护。我在装满开水的杯子里看到一只虚弱的眼睛。能看到的时候它就是虚弱的,不可能安详。所以闭上眼睛,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存在着一个我。 3.渐渐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很多人都说过的什么所谓“为自己而活”,在自我催眠的有效期间,我听到都会觉得那就是空话,矫情,现在想想也是可笑。 5.累就容易胡思乱想。从来不失眠的我开始失眠了,然后做什么都觉得不对劲。我真切地体会到,好像是人的精力和注意力就真的是有限的,于是可笑的事情就发生了,越忙的时候,就越容易下意识地揽一堆事,明明自己做不好,中途出现还很多问题,却因为是自己揽下的事儿,依然必须得打起精神分出时间来好好善后。但到时候如果我抑郁加深,或者真的跳楼了,会不会有人说:活该,谁叫你自己一开始不好好为自己打算。 7.我批判自己。我是以利他主义为掩护的纯粹的利己主义,内心强调责任的重要性,来弥补自信的缺失。我有重度拖延症,逃避不擅长的东西,拒绝进步,时间规划极其混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装作无私奉献的螺丝钉,实为贪婪的野心家,通过剥削自己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自建乌托邦,被现实打脸就愤青上身,批判社会怀疑人生,还喜欢用深入剖析和批判自己的方法示弱求安慰。 11.在内心极度的疲惫和脆弱的时候,整个灵魂都是特别空虚的,但又像是满溢的,可能就是满溢着空虚吧。除非自己愿意将这种消极的空虚理解为平和的虚空,不然就会用其他各种更加消极的东西去填补这种空虚,或者为满溢再添加满溢。夜里,极端的压抑的悲伤像一床厚厚的被子,它把我死死地盖住。但是外界的寒冷依旧侵袭着我,那是一床无益的被子。失眠时候我真的特别想和世界隔离,主动的,也是被动的。这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还能坚持活下去的被迫的选择。 13.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太矛盾了。有的时候我难以忍受自己,觉得不应该有人喜欢和我做朋友,毕竟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但是与此同时,我又知道自己是极度自恋的。我好像是活在一个阴影里,强迫症一般的关于完美和零瑕疵的画外音一直萦绕着我,于是,周围的环境在我的眼里也许就不像在其他人眼里一样平淡了。内心对自己怀着敌意的我,在人际交往里,会开始担忧其他人对我都怀有敌意,而为了消解这种敌意,我只好投身于无穷的利他事业。我也渐渐学着和别人沟通,渐渐地也感觉大家其实是喜欢我的,但我自己一直都并不敢相信这一点。 17.我很希望能怀着一种开放的心态去对待这个世界,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在内心脆弱的时候,如果面前是类似“缘分”一样突然显现的慰藉,或者是什么宗教类的信仰,或者是什么看起来可依靠的人,我很容易就会倾向于将自己整个人统统托付出去。这好像很危险,但是又似乎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危险,因为毕竟,我还是怀着一个愿望,希望自己的内心是完完全全开放的,是完完全全自由的。因为这种自由是我唯一能确认我自己拥有的东西。 19.有人对我说过,我是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的。在催眠的有效期间,我会觉得那是一种褒奖,以此为荣,说,人就应该有理想啊,不然怎么去改造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像理想一样美好呢?但是等催眠失效了,我就发现,这其实是一种对于被困在枷锁里的他者的同情,怜悯,与无能为力。我发现我是特别可悲的。我的内心其实是执着地希望着一个完全纯净的全善的世界,而我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心理医生说的那个拙稚的渴望成长的小女孩,就完全被这个世界包裹起来了,以为是一种保护,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伤害。我曾以为我变得越来越世故,越来越圆滑,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但是那都是假象,是我一厢情愿认其为真的假象。 23.说到所谓自我催眠,那是我作为一个民科的自我治疗。它的操作过程很简单,就是哭,然后停止哭。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哭,对着楼梯间的拐角哭,坐在没有人的宿舍的地上哭,躲在被子里埋在枕头里哭,把头靠在宿舍楼道的墙角里哭,走在刮着大风的路上哭,上课的时候捂着口罩哭。什么时候哭停下来了,就是催眠成功了。从哭到停止哭,是从不理智的状态到理清思绪变得理智的过程。之前我很相信它的作用,但现在我越来越怀疑了。不过至少,我觉得自己比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的人幸运,或者说,我在能哭出来的时候,比哭不出来的时候幸运。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怜悯。 29.有的时候大家对我说:辛苦了。然后我就胡思乱想:大家不希望我死是不是因为我有用?或者可能大家根本都并不是不希望我死,大家早就烦透我了。 31.他们都说,每个人都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啊。是啊,那为什么我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才能从不高兴里恢复呢?太脆弱了。我可能就是在祈求一点可怜的同情和理解,但是是祈求不到的。我是感情乞丐,抑郁骗子。或者可能,其实我就是单纯地在可怜自己,因为如果自己都不可怜自己,那自己不是太可怜了吗?但是只能自己可怜自己,不是更可怜了吗?我好可怜啊,我对世界说。世界说,比你可怜的多的是。我知道,但是我只期待一点小小的共情,那是我曾经无数次给予过其他人的。我给予了那么多,怎么需要的时候就是得不到呢? 37.我不知道生活是不是就是不断地失去你拥有的东西,然后与此同时,或者出于不理智的内心,或者出于自我催眠,追求一些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永远”,“单纯”,“爱”,“解脱”,“信仰”,无论是作为别人给自己许下的承诺,还是作为自己内心里渴望的最后的彼岸,这些都只是词汇,都是虚无的,是影像,是幻觉。我们都已经不是,并且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我们还是不可自持地去胡思乱想。可能是被天性里对于圆满和完美的追求所驱使,我们被理念和神话迷惑,可我们或者不知道,或者不承认,其实这些实质上都是不健康的,甚至是病态的。 41.我不相信自己可以和人沟通,我不相信人和人可以真正互相了解。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挺欠的,好像很友好地对待所有人,但其实在内心里评判他们,有的时候在背后指责他们。我不太在乎他们喜不喜欢我,但我就是做不出讨厌他们的姿态。或者是我皱眉,或者是不回应。不明说的话,他们是不是不能理解我? 43.我知道我该爱谁。我该爱那些爱我的人。但是如果我不能选择其他的人去爱,那我不是很可怜吗?我希望自己能达到对爱不再有要求的境界。那样可以避免乞讨,避免失掉我本来就不多的自尊。 47.那么,从明天起,做一个黑暗的人。尖酸、刻薄,绝望冷漠。从明天起,再也不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坟墓,深处沙漠,寸草不生。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诀别,告诉他们我的遗憾。那死亡的寂静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抹掉原来的名字。陌生人,我真的很想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但我只愿自己永无来生,此世孤独。 53.我翻到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我笑得太可爱了。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时候呢?大家看到照片,都说我一点都没变,但我知道,我现在没有能力像小时候那样笑了。我很想问自己一个问题:现在生活的乐趣在哪儿?但是我又不敢问。我怕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我回答不出来。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59.自我催眠的周期从一个月变成了一周,到现在已经达到以泪洗面的程度了,别人的一句叹气都能成功触发。这太高科技了,谁来拆开我的脑子看看啊? …… 它的第一页还没有结束,但是后面没再写什么东西了,我感觉我应该合上这本病历。 我发出了一声叹息。 因为它的封底写着我的名字。 …… 今天结束了。我继续写我的病历,继续写它的第一页,唯一的一页。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后记:
人生只有一页,但它向你展开的时候,它是无穷的,你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会结束。抑郁的日子就像质数,你捉摸不到它的规律,而且它也是无穷的,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抑郁也就像质数,不能被1或自己之外的别的数整除,所以和谁在一起都不能被“化解”,不管它有多大,都不能被除得更小。但如果你以上帝视角去察看,就可以推测出下一个质数,下一次抑郁的时间,但你在无意识地活着的时候,你不会去思考下一个质数在哪儿,而突然出现质数的一天,就是你抑郁的那一天,也就是让你思考人生意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