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香
太平镇旁有条河,河底住了条老龙。
老龙是个馋虫,吃不好就撒气,因了这暴脾气,当不成江海镇渎,只得一弯小河。一九七六年的立秋,老龙又焉了胃口,太平镇于是闹了场洪水,洪水来的比突击队要快,轰隆响一响,几十头牛羊就没了踪影。人倒安稳。
容香就是洪灾那天出生的。
说来也巧,夜里辰时刚生了容香,大洪就停了。
镇上会算卦的梅医生指点说,这是吉人天象,龙赐贵子,你宋家要旺了。宋老大喜不自胜,他家贫农三代,终于见了翻身的希望,于是捧来孩儿瞅一瞅,见胯下缺了二两肉,于是愁眉苦脸,耷拉双眼。
“你懂什么?”梅医生批评他,“远的不说,庆龄同志,香凝同志,哪一个不是女巾帼?毛主席还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宋老大有话,堵在喉头,不去回嘴。一个人默默走到道场,望一望浊河,扒两口旱烟。回来时二话不说,叫了梅医生,引到里屋床边。膝盖磕到地上,弓了身子,掀了铺盖,从床底深处抑出一个红木盒子,缝中夹出一块袁大头。立起身子,塞给梅医生。
“家里没别的,这旧东西是老爷子留下来的,兴许值两个钱,您家莫嫌弃。”
梅医生定睛瞧瞧钱,又捻一捻,小心捂进口袋,说:“你这是搞什子?”
“破破财,请梅医生给小女儿取个好名字。我不懂文化,大字不识,怕给娃娃儿添堵。”
梅医生搭搭宋老大的手,说:“好说好说。不过取名字不大容易,你等我下山,仔细翻翻字典,再给你取。”
巴望了三天,才有一个纸条绕了老远的山路,送到家里。
于是一伙人围起来看,媳妇孟秀梅,大女儿宋金枝,老母亲周大菊,全都依在宋老大身边,盯那纸上的字。谁也看不懂,但都觉得很好。
“怎么念?”宋老大问帮忙传信的表侄。
“宋容香,容是容易的容,香是香味的香。”
“蛮好,蛮好。”宋老大点头,又问:“有啥意思不?”
表侄说:“有是有……”
“咋不往下说了?”
表侄的眼神摆到一旁的土墙上,窘着脸,笑了笑,说:“我搞忘记哒……”
宋老大的母亲于是走上前,揪起他的耳朵:“你这娃子,真是个蛋俩俩!”
“姨嘎嘎莫扯了,莫扯了!我下回去再问!”
说完,周大菊才撒了手。
去倒是去了,人却没了,死了。据说是在看病回去的路上,叫桥墩子下面安家的疯汉活活打死的,家人去认的时候血肉糊成一片,衣服也给扒没了,只剩一条血渍斑斑的内裤,据说他妻子是见了内裤里装着的袁大头才认出来的。于是有人说,这就是四旧的危害。
听到这消息,宋老大战战兢兢了好几天,过了好久,才终于放心。
这一码事是放下了,另一码事却升起来:小女儿好不容易有了个文化人起的名字,当爹的却不知道啥意思。人家说这娃儿是富贵命,若连名字意思都不晓得,怎个富贵?他媳妇倒好,整天容香、容香叫得亲,并不在乎有什么意思。可宋老大一直把这事搁心里。
“娃娃儿叫啥名?”
“宋容香。”
“好名字啊,是啥意思呢?”
“不知道。”
一来二去,竟成了心病。
“您教我认字吧!”有一天,宋老大找上大队长。
大队长叫王本礼,早年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大队长戴了副眼镜,正低头算账,听了这话呵呵大笑。
“太阳只怕是打西边出来了?”
宋老大一本正经:“不是开玩笑,我真想学。”
“为什子?”
“为了我姑娘。”
大队长顶一顶镜框,抬眼望他,问:“你姑娘怎么了?”
“没怎么。您家莫问哒。”宋老大说,“你教我,我就把好东西给你。”
说着,摊开手,只见掌上躺了两个明晃晃的物事。
“好你个宋憨子,你晓不晓得私藏这些东西是犯法的!”
“我晓得。”宋老大说,“也是没得法。”
大队长望一望他,摇摇头,说:“东西哪来的?”
“老头子捡的,一直不敢用。”
“梅医生那块,也是你给的?”
“是。别人不知道。”
大队长点点头,说:“你还有几块?”
“就这两块,全给你了。”
“晓得了。我可以教你,你有时间就来,不要耽误挣工分。”
“好好好,谢谢,谢谢!”
宋老大笑起来,咧开一排黄牙。道了谢,就要走。
“哎!”
听见大队长叫自己,宋老大转过身。
大队长丢了个眼神过来,甩在他手上,宋老大顿时会意,讪笑两声,走到大队长的桌案前,拿了一个,偷偷平在上面。“剩下的,学完了给。”说完就走了。
学了三天,终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字是狗刨一样,横竖点撇,却没有错误——宋大山。
又学了半天,会写弟弟的名字了,于是满脸笑容地跑到田里,树枝作笔田为纸,扭扭拐拐,在弟弟面前写了三个大字:“小山,你看,这是你名字。”接着,指一指远处一座高峰。“这是我。”食指又移到旁边的矮峰上。“这是你。”弟弟当他是神经病。
村里人都说宋老大着了魔,宋老大顾不上理会他们。他陆陆续续又学会了父亲母亲、妻子和大女儿的名字,过了好久才去学小女儿的名字。
写的是极认真的。练了千百遍,每一笔都力求完美。最后在自家的黄土墙上,郑重地写下了三个正楷字,宋容香。写完之后,他还抱着容香出来,把她的脸凑到墙上,叫她仔细盯着。容香受了惊吓,哭得厉害,宋老大却很高兴。
每逢有人在他家道场过路,宋老大就抱了容香,屁颠儿跑出来,介绍一通。
宋老大常常这样开问:“你晓得我写的是啥不?”
路人多半回答:“不晓得。”
“是我小姑娘的名字。”
路人客气地“哦”一声,便要走了,心慈的则多说一句“蛮好看”。
若有人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他便欣喜若狂,若没有,他也要拉住对方,仔细地说。不管对方听过没有,他都不厌其烦地说上一遍。人们以为他疯了,便再甚少走他家的道场。没人可说,他便自个儿跑去与人说。
后来人们学乖了,见了他,就直接问上一句:“这个名字,是啥意思呢?”
宋老大便清一清口,然后从一九七六年的立秋,一条饿龙到太平镇撒野的时候开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