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故事 26 | 威尼斯双子星,逆境中亮起的巴洛克曙光

名画故事|26
如果所有人都不看好你,那才是最完美的开始。因为只要你坚持下去,将来会有一个好故事可以讲。
16世纪上半叶,尽管“威尼斯画派”异军突起,并且拥有了提香这样一位可以与米开朗基罗分庭抗礼的世界级大师,然而不幸的是,威尼斯的国际地位已经是每况愈下。那个时代,地理大发现和西欧新航路的开辟,使地中海贸易的垄断优势荡然无存,欧洲经济重心开始向荷兰、法国和英国转移。更麻烦的是,教皇与法国在西面不断挑起争端,奥斯曼土耳其人又在东面施加压力,使得威尼斯长期处在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窘境之中。
逆境是一种阻碍,同时也是一种历练。只有能在逆境中前进的人,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冲破16世纪艺术发展的困局,找到通往新时代的方向。当样式主义的旋风将新一代艺术家吹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时,恐怕谁也没有想到,在柔情似水的威尼斯,竟涌现出两位胆识过人的年轻画家,他们凭借着难以置信的勇气,向逆境发起了挑战。
1518年,一个名叫雅各布·科明的年轻人出生在威尼斯,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字听上去更骁勇一些,叫作雅各布·罗布斯蒂,这个名字的来源和他那位传奇的父亲有关。他的父亲叫乔瓦尼,曾经在对抗“康布雷同盟”的战争中负责守卫帕多瓦城门。在那一战中,他父亲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来形容,后来人们就将“罗布斯蒂”这个名字送给了他们家族,意思是“强壮勇猛”。
然而他的父亲并不是专职守大门的,而是一名染匠,因此他通常被称作“染匠的儿子”,也就是我们更为熟悉的——丁托列托。
丁托列托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绘画方面的天赋,经常在墙上乱涂乱抹,让“居委会大妈”感到很头疼。老爸乔瓦尼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能看出儿子画得跟一般的熊孩子完全不一样,于是二话不说,拉起儿子直接去找“威尼斯画派”的传奇大师提香。
那时提香大师已经56岁,名声响彻欧洲,想成为他的学生谈何容易。果然,自打第一眼看到丁托列托,提香就不是很喜欢他,觉得他不太适合跟自己学画。当时估计是看他爸虎背熊腰不太好惹,就没当面拒绝。然而仅仅过了十天,丁托列托就被提香送回了家,理由大概是“虽然涂鸦玩得不错,但与我大威尼斯画派气场不和,建议转学”。
从那以后,大家都知道丁托列托被提香从画室撵了出来,总在背后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然而丁托列托毕竟是“抗战英雄”的后代,胸中跳动着一颗顽强的追梦赤子心。他对绘画这条路有着笃定的信念和执着的向往,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总有一天,人们会对自己鼓掌喝彩,提香也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于是,丁托列托开始了艰苦的自学生涯。他为自己打扫出一个屋子当作画室,并在墙上刻下了一行字,时刻提醒自己每天都要为之奋斗的目标——“米开朗基罗的设计,提香的色彩”。邻居们看到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标语,估计都忍不住要问他“你咋不上天呢?”。
丁托列托理也不理,埋头苦学。然而自学总是比上学要困难的多,别的不说,课本教材临摹作品这些一样也没有。没钱去买,他就满街去搜集雕塑绘画作品,有时候把自己搞得像个捡破烂的。同时,他还自己学习制作泥塑和蜡塑,用来分析各种物体在画面中的呈现方式。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丁托列托表现得异常专注而刻苦,常常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后来,为了在强手如云的威尼斯争取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丁托列托甚至免费为别人作画,或者义务帮助其他画家完成一些作品委托。就这样,人们终于开始注意到,威尼斯出现了一位像打了鸡血一样画起画来不要命的怪物,虽然没受过正规培训,画得竟然还像模像样的,于是有人开始付费让他创作一些小型作品。
直到1548年,威尼斯圣马可大会堂向丁托列托委托了四件表现福音书作者圣马可生平的作品。圣马可是威尼斯的守护神,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威望。于是丁托列托抓住这个机会,一战成名。在那四幅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圣马可的奇迹》。

丁托列托,圣马可的奇迹(布面油画) 约公元1548年
威尼斯学院美术馆
故事的场景出现在一个古罗马建筑围成的庭院中,躺在地面上的是一位坚持信仰的基督徒,他正在遭受异教徒的迫害。此时,威尼斯的守护神圣马可以倒挂的姿态出现在半空中,他神奇般地将所有刑具打碎,拯救了这位奴隶。围观的异教群众表现出一阵骚动,行刑的刽子手捡起刑具的碎片,将这个突发状况汇报给坐在高处的法官。


圣马可的奇迹 局部
丁托列托借鉴了样式主义那种略有些夸张的人物动态,但又通过对称的布局方式将画面统一起来。圣马可倒转降临的姿态是绘画中史无前例的,画家通过缩短透视将他表现得真实而可信。同时,他与地上奴隶的姿态形成了呼应,使整个画面在剧烈的运动中得到了一种稳定感。可以说,丁托列托将样式主义的新奇造型很好地调和在“威尼斯画派”的色彩平衡之中,使画面具有了上一代威尼斯画家所没有尝试过的戏剧性表现力。
这部作品的成功使丁托列托的绘画技艺大受好评,就连不可一世的提香大师也不得不承认,当年被自己逐出师门的“涂鸦少年”,事实上是一名极具创造力与想象力的可塑之才。
面对突如其来的赞美和名望,丁托列托表现得十分淡定,就像当年面对冷嘲热讽时一样,几乎不为所动。他依然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把挣来的钱都交给妻子掌管,平时连新衣服都不怎么买,妻子给他的零用钱他基本都施舍给了路上的乞讨者。
到了晚年时,丁托列托的绘画功力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愈发充满想象力和颠覆性。1594年,76岁高龄的丁托列托为圣乔治马乔雷教堂绘制了一幅令后人啧啧称奇的作品——《最后的晚餐》。

丁托列托,最后的晚餐(布面油画) 约公元1594年
威尼斯圣乔治马乔雷教堂
作为基督教艺术的经典题材,这幅画经常被人们拿来与达·芬奇的那幅传奇作品进行比较,它们的不同之处反映了这一百年间绘画艺术所走过的挣扎与演变。
丁托列托将这次晚餐安置在一个幽暗的房间内,天花板上的吊灯仅仅投下微弱的光线,使气氛显得神秘而奇幻。达·芬奇那种严格对称的布局被彻底打破,换成了对角线式的走向。耶稣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央,也没有出现在透视线上,却因为灯塔般明亮的光环而异常显眼。画面中的人物也不仅限于耶稣与门徒,几位端菜的仆人也出现在了房间里,使场面的状况看上去更像是威尼斯的某个餐馆。几位天使漂浮在空中,他们如魅影一般轻盈而优雅。


最后的晚餐 局部
布局从平衡对称走向倾斜不稳,光线从明媚柔和走向剧烈闪烁,人物从宁静高雅走向动态随性,古典主义的法则在经历了样式主义的搅局后,终于开始了向巴洛克艺术的历史性过度。丁托列托也在《最后的晚餐》中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使命,给威尼斯艺术指明了新的发展方向。
为后人指明新方向的,还有一个人,他曾经与丁托列托一起装饰过威尼斯圣洛克大会堂,两个人旗鼓相当,难分伯仲。这个人叫作保罗·卡利亚里,因为他来自威尼斯一百多公里外的维罗纳,因此人们将他称作“委罗内塞”,意思是“维罗纳人”。
维罗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文化名城,是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发生地,虽然莎士比亚未必真的去过维罗纳,但至少那里的人在他心目中多少具有着浪漫、忠诚、敢于为信仰抗争的精神。
委罗内塞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抗争精神的人,他的父亲名叫加布里埃尔,是维罗纳的一名石匠。因此在“玩石头”这个领域,委罗内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要小看“玩石头”这件事,那个年代很多重要的绘画颜料都是从矿石当中提取和制作的,这也使委罗内塞对色彩的敏感性异于常人。
13岁时,委罗内塞被送到当地的一位名叫作安东尼奥·巴迪尔的画师那里学习,3年后又追随了一位色彩技法更高明的老师乔瓦尼·加罗图。虽然这两位都是维罗纳当地的顶尖画师,但在委罗内塞过人的天赋面前很快就Hold不住了,只能任他自行发展。
在为维罗纳本地的教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委罗内塞的出色表现吸引了威尼斯人的注意。23岁那年,他收到了第一份来自威尼斯的祭坛画委托,两年后,便索性直接搬到了威尼斯。
和丁托列托比起来,委罗内塞的起步要顺利得多,他在威尼斯的前20年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左右逢源,因为他对色彩的表现力和对大尺寸画幅的掌控力,正好迎合了威尼斯人的审美需求。当时威尼斯人在签绘画合同的时候,经常要严格规定画面的大小和人物的数量,甚至还要求画家使用当时非常昂贵的天青石来调制蓝色颜料。而这些恰恰都是委罗内塞玩得最溜的项目,他不仅会调制天青石蓝,甚至还能将各种名贵宝石的色彩融合在一起,创造出惊世骇俗的“独家色调”。可以说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颜色,没有委罗内塞不会调的颜色。
1573年,委罗内塞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委托,为圣乔瓦尼和保罗大教堂的餐厅绘制一幅“最后的晚餐”,用来替换之前在大火中损毁的提香的作品。然而,这次创作的结果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导致委罗内塞直接被送上了法庭。

委罗内塞,利未家的宴会(布面油画) 约公元1573年
威尼斯学院美术馆
在委罗内塞版的“最后的晚餐”中,我们能感受到与丁托列托截然不同的风格与趣味。画面的布局采用了盛期文艺复兴时流行的对称方式,展现了达·芬奇和拉斐尔作品中的古典主义倾向,然而委罗内塞的用色更为明快,场面更加恢弘,体现出的是贵族宴会式的生活化场景。
在一个有着三座巨大拱门的长廊里,耶稣坐在餐桌的正中间,旁边是彼得和约翰。大厅里的宾客衣着华美、色彩缤纷,彬彬有礼的管家在招呼着客人,谦恭的家臣侍立在侧。然而画面下方,小丑、侏儒和醉汉也涌入了宴会中,使得场景看上去更加生动、风趣,具有一种浪漫化的意境。



利未家的宴会 局部
委罗内塞在古典式的对称与均衡中,加入了一些样式主义那种装饰性的人物成分。在华美而柔和的色彩调和下,这种创新显得和谐而恰到好处。
但有一群人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和谐,他们就是天主教会的人。当时他们正被北方的宗教改革运动搞得焦头烂额,一个个神经兮兮,瞅谁都像是来砸自己场子的。他们看了这幅画之后大怒,觉得把小丑、醉汉这种人放到“最后的晚餐”里,严重损害了宗教领导人“高大上”的形象,是画家存心跟天主教会过不去。于是他们把委罗内塞叫到了法庭里,严厉地质问他,“你小子寻思啥呢?”
面对宗教法庭的审讯,委罗内塞不卑不亢,他明确地指出,这些人物安排都是出自艺术表现的需要,并且完全符合当时的情境。在申辩的末尾,他以平和而坚定的口吻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
“画家理应像诗人和疯子一样自由。”
不过法庭最终还是下达了“限期整改”的判决,要求委罗内塞在三个月内对绘画作出修改,否则后果自负。
然而作为一个石匠的儿子,委罗内塞“属实倔强”,他没有对画面做一丝一毫的修改,只是将标题由《最后的晚餐》换成了《利未家的宴会》。根据《路加福音书》的记载,一位叫利未的税收官员曾经请耶稣到家里吃饭,并且暗示过在场有一些“有罪之人”。这样一来,作品描述的并不是什么神圣事件,只是耶稣参加了某个朋友的“家庭派对”而已。教会的人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好让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这次巧妙的“标题优化”,不仅使他职业生涯中的一次危机得以化解,也使艺术创作在与宗教压迫的对抗中取得了一场胜利。1585年,委罗内塞接受威尼斯总督府的委托,在大议会厅的天顶创作了一幅恢弘壮阔的作品——《威尼斯的胜利》。

委罗内塞,威尼斯的胜利(布面油画) 约公元1585年
威尼斯总督府
画面采用了一种奇特的四十五度仰视视角,突显了场面的恢宏气度。一位象征威尼斯的女神坐在云朵环绕的宝座上,她的身后是凯旋门式的拱廊和两根螺旋式的立柱。一位代表胜利的天使从空中降下,为“威尼斯”带上荣耀的桂冠。几位象征和平、丰硕、名望、快乐、荣誉、安宁与自由的人物在她脚下,见证着这个神圣的时刻。宝座下方的长廊里,挤满了欢庆的人群。而在地面上,几位英武的骑士象征着威尼斯强大的军事力量,也使人们想起他们曾经在与教皇的战争中所取得过的那些胜利。

威尼斯的胜利 局部
这部作品是文艺复兴时期第一幅对一个国家进行礼赞的绘画,这种题材在之后的一个世纪中逐渐变得流行起来。同时,四十五度仰视的画法也被后世许多画家采用,成为表现宏大场面的惯用手法。在新一代画家的艰难探索中,艺术前进的道路终于浮现在世人面前。巴洛克时代,终于到来了。
委罗内塞凭借着自己高超的色彩表现力,成为了后世艺术家争相学习的典范,直到19世纪,人们仍然在他的作品中寻找着创作的灵感。他和丁托列托这两位后起之秀,在文艺复兴最后一刻的强势出击和惊艳表现,使他们得以和伟大的提香一起,被世人尊为“威尼斯三大家”。
当“威尼斯三大家”在亚得里亚海畔聚首的一刻,意大利文艺复兴终于奏响了那高亢而华丽的尾声。三百年的精雕细作,三百年的薪火相传,走到这里,已是一段流光岁月,一片往日峥嵘。于是我们忍不住又想回首,再看一眼那些传奇的身影,“复兴鼻祖”乔托、“天妒之才”马萨乔、“痴情宅男”波提切利、“黄金三先师”、“锡耶纳四天王”、“灵幻高手”、“神魔修士”、闪耀星空的“盛世三杰”、斗志昂扬的“威尼斯双子”。他们是人文主义灿烂的笑容,亚平宁半岛不朽的神话。
正当我们转过身,准备迈进波澜壮阔的“巴洛克时代”时,忽然听到了北方吹向的号角,这才想起,文艺复兴并不是意大利人的专属荣耀。于是我们决定调转方向,去往那苍凉而神秘的北境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