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城南旧事
一天晚上,我和母亲两人在家里看央视一套的《等着你》,里面亲人相认,泪流满面。我看了母亲一眼,“妈,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找找北京的亲人?”
母亲淡淡地说,“没有。”
“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当初都把我送人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也是为了你好呀,当时饭都吃不饱,把你送人最起码能吃饱饭。”
“家里那么多孩子,为什么是我,还不是因为不待见?”
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母亲,原来她内心有那么深的伤痛。我们常说时间可以让一些伤口愈合,但是有些伤痛确实注定无法痊愈的。从幼年到中年,中间隔着漫长的将近六十年的光阴,母亲依旧无法释怀将她送人的事情,也许这一生都无法释怀。童年时代留下的伤口一直在她的心里藏着,我们误以为那没有什么,我们以为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原来它一直在隐隐作痛。
我的母亲出生于1959年的北京,这对于新生的中国政权来说不是一个好年份。在历史上,我们习惯于将1959年到1961年称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或者三年困难时期。不管是哪种说法,意思是一样的,饥荒笼罩着全国,人人生活都很艰难。母亲选择了一个差得不能再差的年份来到了这个世上,虽然她降生在全中国的中心——北京,但是同样面临着一落地就没饭吃的问题。
我后来称为外婆的那个人每年冬闲时节都会去北京城看望自己的哥哥,那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身有重伤的传奇人物。而我的外婆,也由于外公参加革命的原因,相继失去了自己的三个小孩子,虽然还不到四十,却再也没有生儿育女的可能。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我后来从辈分上称为舅姥爷的人从中间牵线搭桥,还是两个女人见面一拍即合,总而言之,从北京回到村里的外婆抱回一个女孩,那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很少给我讲她童年时的事情,偶尔会讲起自己少女时代在乡村田野劳作的趣事。小时候,我觉得那是青春的美好回忆,长大了才明白那里面有多少悲伤的内核。母亲会讲起,生产队种了好多西瓜,每年夏天都要找人挑着担子去镇子里卖,每次母亲都被派去,这样自己就有机会吃个饱,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沉重的活,没有人愿意干;母亲说,乡村农活多,只有冬天农闲的时候,才会去学校读两天书,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上学,乐得高兴,后来我知道母亲其实很喜欢读书,只不过外婆硬是要母亲一天不落地挣工分,根本没有机会去读书,母亲那么聪明通透的人,如果有机会读书得多优秀;母亲说,自己力气很大,别人都比不过,春天抗旱的时候,自己挑水挑得太多扁担都断了,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情就一阵难过……
很多年后我问母亲,是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外婆亲生的小孩?母亲说,邻居们说闲话说起来的,再说外婆对她并不怎么好,常常不给饭吃,自己那么想读书,但外婆就是不让读……母亲没有说完,我自己在心里暗暗想我要对母亲特别特别好。过了好久,母亲才继续说,日子再难过,一家人在一起怎么过不下去,亲生的总归会心疼,所以我尽我所能疼你们,生活得苦点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愿意就让你们读书,我自己没有机会上学,就希望你们能好好读书。我把头扭了过去,不让母亲看见我的眼泪。
母亲倒是常常讲起自己七八岁在北京时的短暂生活,也许这是母亲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外婆的哥哥,我的舅姥爷,年轻时参加革命,九死一生。抗战胜利之后,回到家乡寻找妻儿。因为离家时间太长,妻子以为他已经牺牲,就改嫁了,这在革命时期是平常不过的事情。舅姥爷只好带着儿子新生回到了北京,住在天安门附近,后来像大多数革命胜利后的军人一样,娶了一位大学毕业的“资本家”女儿。舅姥爷革命多年,受过很多次伤,加上年岁渐长,渐渐地行动不便。舅姥姥又不太会干活,七八岁的母亲就被从乡村接到北京,来照顾舅姥爷。
母亲讲过自己有时候会坐拉煤的黑火车去北京,没有窗户,一片漆黑,一天一夜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会坐普通火车,票价5块。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坐车,列车员看她一个小姑娘,一路上很照顾她。到站之后,一直陪着她,等着新生哥哥从部队开着车来接她,才放心。
不管是照顾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是乡村沉重的劳动,对于还是小女孩的母亲来说都不轻松。但是母亲记得的北京往事却都是细小而美好的。
每天早晨,舅姥爷会给母亲四角钱去早市上买牛奶。那个叫英子的小女孩满脸笑容地看着卖牛奶的伯伯给自己端来一磅雪白的牛奶,坐在小板凳上汩汩地喝完。然后,拿着装好的,还温热的牛奶蹦蹦跳跳回家。
每个周一,主席都会坐着车游街,扎着小辫的英子站在自家的窗户前,听着主席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同志们好!”虽然每周都会出现,但英子每次都爬在窗前听着,那是主席的声音呀。
周末的时候,新生哥哥会带着英子坐5分钱的公交,去颐和园玩耍。很多年后,已经人到中年的英子还会记得颐和园中的回音壁,那么神奇,以至于自己不停地喊来喊去。
胡同门口有一家卖馄饨的,英子只会包饺子,乡下没有人吃馄饨。她看着卖馄饨的人手脚麻利地包了一个又一个,根本来不及学。馄饨一个个增多,但是馄饨馅不见减少,英子朝卖馄饨的伯伯说道,你们城里人真小气,都舍不得放馅,我们乡下人才不会这样,饺子都是包得大大的。
新生哥哥很喜欢英子,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那个后妈,也不喜欢后妈那个叫兰子的妹妹。每次出去玩的时候,新生哥哥都会在吃饭的时候偷偷给英子打手势,英子会匆匆地吃完饭,大喊一声,我出去遛个弯。在家门不远处等着新生哥哥,一起去玩。
邻居有三个女儿,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三毛和英子年纪差不多,两个人是好朋友。三毛带着厚厚的眼镜,老是被爸爸打,英子觉得她很可怜。三毛才不这样想,她有好多馊主意,带着英子做了很多淘气的事情。
……
在成年英子的记忆中,在北京印象最深刻的是和三毛的一次逃离。有一次,三毛又被爸爸打了,于是拉着英子离家出走。英子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起离家出走,也许仅仅因为两个人是朋友。小孩子的友谊是最说不清楚的事情。反正公交车很便宜,两个人拿着公交月票瞎坐车,晃到了北京郊外。英子也不记得具体是哪里,只知道那里有一个大池塘,里面有许多鸭子,自己和三毛看着那群鸭子傻乐,在芦苇丛里跑来跑去,回家呀,挨打呀,什么都忘了。天黑的时候,赶鸭子的老奶奶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做饭给她们吃,安慰着孩子们。好多年后,英子已经忘了吃的是什么,只记得老奶奶人很好,慈祥地看着她们吃得狼吞虎咽。累坏了的两个孩子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不用老奶奶劝说,拿着月票坐公交回家。高高兴兴拉着手回到家,看到的是一片人仰马翻,毫不意外地三毛又一次挨了打,英子虽然被说了大半天,但还是被新生哥哥和舅舅一把抱住。
这也许算是英子日常规规矩矩的生活中的一次意外逃离,逃离开日常繁忙的劳动,真正地、难得地、任性地当一次真正地小女孩。也许这是她自童年时代开始,真正地一次随心所欲,虽然只是坐坐公交,看看鸭子,和朋友在野地里跑跑,吃吃最平常的饭菜,如此而已,但那是值得怀念的事情呀。
……
母亲最后一次去北京是十三岁的时候,至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我想母亲对北京是念念不忘的,她有时候会无限向往地回忆起天安门前的房屋,故宫的城墙,北京的小吃……有时候也会问我,颐和园还有没有一条大蟒蛇,当年自己被它吓着过。我常常对母亲说,我们一起去北京旅游吧。但母亲每次都会找各种理由推脱。我想我明白她的想法,有些东西留在记忆力才会永远是最美的。
有时候,我去北京,走在路上,觉得自己一回头就会看见一个叫英子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棉袄,扎着小辫,满脸笑容,蹦蹦跳跳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