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语
妈妈大概从40岁开始就成为了跃进路街坊里每日瞎晃的一个谜。一个烫着一丝不苟的波浪卷、挺腰收腹、嗓门嘹亮的中年妇女,不用去上班也没有孙子可带,整个下午只是逐家挨着小区门口的店面打招呼、喝茶,懒得做饭了,就蹭顿晚饭。这几家店里已经固定摆下了她常坐的折叠椅:元合副食店、细弟面包店、巧丽服装店,还有一家裁缝门面狭小,招牌还挂着十几年前上一户的残留油漆字样“××门帘”。 这些店都隐身在灰溜溜的喧闹市井里,大家似乎都喜欢她,隔着条马路就有烫着同样发型的大姐扯着嗓子喊她:“香姨!快来喝茶啊!” 巧丽服装店的巧姨总有不少“只给熟人”的藏货给我妈先试穿,上面的英文logo经常让我倒吸一口气。有一条裤子沿裤边印了一串英文,妈妈几乎天天穿,问我那英文是不是“生命在于运动”的意思——“Girls will be boys” 。我说,这是“女的也会变成男的”的意思,这不是等于到处宣传我们潮汕人重男轻女吗。巧姨没生意时也很忙,进货后要剪下原来的挂牌,换上更“高级”的挂牌,做这些“手工”时很无聊,她们喜欢有个烫着同样发型的风趣大姐在一边聊天。 有天我和妈妈一起下楼,经过一个在回收垃圾桶里捡塑料瓶的人,我妈先对我说:“那就是细弟面包店的哑巴帮工,我们喊他阿哑。” 然后她就走到阿哑身边,笑嘻嘻地发出一阵企鹅般的“诶诶诶”的声音,我急忙掐了一下她的手臂:“你也太不礼貌了吧!” 这不等于对着一个结巴学大舌头嘛。没想到阿哑看见我妈很高兴,一边比划一边“诶诶诶”地冲我们笑。我妈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比划了一下,阿哑也在自己的衣服上比划了一下,妈妈点点头,手又抄进写有“Girls will be boys”的裤袋,走了。 我问她那些比划是什么意思。 她说:阿哑跟巧姨买了件上衣,衣摆长了,夏天穿太热,他要我帮他拿去端姨那里裁短一点。我刚刚就问他要裁短多少,大概到裤腰以下吧。 我很惊诧,两个不懂手语的人凭那两个动作就等于说了这么多话? 阿哑也有40多岁了吧,住在细弟面包店的阁楼里,那本来只是老板娘存放面粉和杂物的隔层,一个孩子进去可能都直不起腰来,阿哑已经住了好几年了。现在他的“房间”更加拥挤了,他早上做完包子,下午闲了,就和几个烫着一样发型的风趣大姐比划聊天。但更重要的事情,或许比做包子更重要的事情,是四处捡废品,瓶瓶罐罐旧书电器,堆满了阿哑的房间。但是越拥挤他越高兴,比起包子,那更加是属于他自己的财产。 妈妈和巧姨还曾经给阿哑拉过红线,好像是问过阿哑愿不愿意和菜市场一个卖莲藕的女人谈谈。阿哑连连摆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比划告诉我妈的,卖莲藕的女人本子上盖过章了(离过婚了),他不愿意。他比划了一个半身的高度,妈妈就笑了冲他点头。我跟傻子一样追问妈妈那是什么意思。她说:“娶老婆得花一摞那么高的钱。” 细弟包子店的老板娘对阿哑并不好,只是包吃包住,一个月只给几百块钱。老板娘不在店里的时候,阿哑会说老板娘的坏话,指了指一种包子,指了指冰箱。妈妈回来跟我说:“原来细弟面包店的芋泥都是冷冻很久的!” 细弟面包店也算不上什么体面的面包店,只是一个简陋的两层玻璃柜,里面一个个裹边都掉漆的搪瓷盘,码起金字塔形状的白色圆包子。阿哑五点多就得起来开店,烧水,揉面团。做包子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但也是他看重的事。他觉得几摞白色圆包子实在太单调了,最后总忍不住捏出几只熊猫、兔子,还要用玉米面捏出几只小黄鸭。这也不奇怪,从他比划的方式就知道他有点Dramatic。 这个冬天我去北京前一夜,收拾行李收到一半,要把晚上睡觉暖脚的电热水袋装上真是太重了。我说,用两个结实一点脉动空瓶子装热水,放在被子里踢来踢去也可以。 我妈说:“我去跟阿哑要两个吧。” 过了20多分钟,我妈真的拿了两个脉动瓶子回来。 连坐在飞机上,我都在想妈妈是怎么比划出“脉动”两个字的。后来我知道 ,是阿哑从他楼上拉了一大袋空瓶子下来,让她随便挑。 他们并不总需要比划。妈妈有时只要经过时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今天高不高兴。也许我知道“Girls will be boys”不是“生命在于运动”的意思,也许我比妈妈更熟悉字典,但妈妈熟悉更加活生生的语言。 我回台湾之前,妈妈在车里说:“阿哑说巧姨的服装店养了一只猫,一点规矩都没有,到处乱拉屎,臭得不得了。阿哑都不愿意去喝茶了。” 这一次我和爸爸都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因为我们都想不出这么复杂的句子有可能比划出来。 这是我临走的前一天,在小区门口碰见阿哑,见他正在对一个摩的大哥“倾诉”着什么。我观察了一下他的动作,发现他很可能讲的就是妈妈说的那件事情。当然,我要是没提前听到妈妈的解释,是不可能猜出来的。 (猫拉屎)

(到处都是)

(臭得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