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优雅地扯淡

一个和尚，一个读书人，同宿夜航船内。路途遥遥，长夜漫漫，何以消遣，只能扯淡。读书人高谈阔论，口若悬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四海之内，无有不通。和尚说不过，畏慑不已，缩脚装睡，读书人则唾沫横飞，照喷不误。

赶巧儿有个错处被和尚听到，于是问道，“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读书人回答，“当然是两个人。” 和尚又问道，“那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读书人回答，“自然是一个人。” 和尚起身笑着说，“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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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人张岱在《夜航船》的序文里讲的一个小故事。出门在外，听旅人之间闲扯八卦，是件特别有趣的事儿。以前坐绿皮火车，总能遇到。绿皮车大多都是慢车，站站停不说，有时还得给快车让路，杠杠悠悠的，任谁都会觉得无聊和难熬。这时候摆摆龙门吹吹牛，确实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首先，要挑个好聊友。四周打量几眼：看书的老学究，不要；闭目养神的大妈，不要；死盯窗外的文艺青年，也不要。爱聊天的人，一般眼神儿都透着股子活泛，直迎着你的目光，就等着你先开个头儿。逮着个这样的，瞅准时机，扔个话头儿过去，诸如天气、时节什么的，稳稳地接住了，这才能接着往下聊。

一般先从家乡扯起，收成啊，孩子啊，物产啊，风土人情啊什么的，之后就信马由缰，聊到哪儿算哪儿，国际形势，阿猫阿狗，凡事不拘。话题的广度和深度，全凭旅程的长短、聊友的功力和谈资的热度决定。要是棋逢对手，话题还有趣，邻座的旅人都能被吸引过来，围住中间二人，听他俩你一嘴我一嘴地哨儿（注1），不知不觉这时间就过去了。

但见这位随手拈来一句妙语，便暗中得意，憋着笑，要看对方如何拆解。不想那位也回了几段儿压箱的老梗，围观群众无不笑喷，叫好连连。哨到终点，二人这才打住，临别时还觉着意犹未尽，惺惺相惜，只恨这旅途太短。遇到这种盛况，光在旁边儿听听就觉着受用不浅，最是考验聊友的知识储备了。所以张岱说，这天下的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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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前的那几年，租住在故宫东邻的一个胡同儿里。就一个大杂院儿，有4,5户人家。一到夏天的晚饭后，老少爷们儿就都光着膀子，拎着马扎儿（北京方言，特指可折叠的小凳子），摇着蒲扇出来侃大山了。大家往墙根底下一坐，东家长李家短的就聊开咯~那几个夏天总听他们侃，还真没少长知识，什么马海毛啊，铁帽子亲王啊，索罗斯啊，都是从这侃大山里头学来的。那时候还不兴心灵鸡汤和职场秘籍，这些街角坊间的聊资除了有趣能解闷儿，放到现在还真没啥大用。

现在我们都聊什么？动辄十几亿的大项目，说少了都嫌丢人~ 要么就是顺义的新楼盘一夜之间涨了多少钱，股市又冲上了5000点，哪个明星的老婆跟谁跑了，谁又包了个什么小三儿，光怪陆离，五花八门。

现在我们都读什么（倘若你还读书的话）？从《富爸爸，穷爸爸》开始，所谓的励志丛书就一统江湖，泛滥成灾。实体书店的热卖区，亚马逊的畅销书排行榜，机场车站的视频推荐，一水儿的鸡汤秘籍，《马云发家史》，《半小时读懂XX丛书》，或者《我是如何成为千万富翁的》，聒噪喧闹地制造着热点和危机感，好像你不看就会立马被整个社会所淘汰和唾弃。

一夜暴富是新时代的主流人生观，功利性阅读已经是“学以致用”的常规解读了。不知不觉之间，我们的生活除了这些“积极进取”的上位论和生意经之外，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内容，那些曾经美好、奇妙却“没有用”的点点滴滴，早就已经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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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买一本关于乡间野草的小书，翻遍了亚马逊的中文原作，满眼都是农艺学的专业著述，学以致用，格物致知啊~ 最后买了本日本人柳宗民（不知道和柳宗元是啥关系）的《杂草记》，上下两册，文字朴实，真挚可爱，摘抄一段：

梅雨季过后，盛夏的阳光开始照耀大地。夏天的杂草不畏骄阳，一天天繁茂起来，人们只得大汗淋漓地忍着蚊虫叮咬，奋力除草......进入盛夏，狗尾草挺立的茎上会抽出又长又粗的花穗，披满细针状浓密绵毛的花穗长到一定长度便会垂下，就像小狗的尾巴，“狗尾草”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我家收养了几只流浪猫，每天我都会放它们出门一次，拎它们回家时可就头疼了。小猫玩心很大，不是躲在这里就是跳到那里，根本抓不到。这时候，狗尾草就派上了用场。拿它在小猫眼前晃一晃，原本充满戒备、躲得远远的小猫立刻冲着狗尾草飞奔过来。这时“捕获”它们便轻而易举了。因此狗尾草又叫“猫戏草”。

原来狗尾草还有这等妙用，虔诚的猫奴们下次不妨试试。《夜航船》里也有很多类似的趣闻，说几个给大家听听：

猫洗面至耳，必有客至。

鸡吃猫饭，能啄人。

游仙枕：龟兹国进一枕，色如玛瑙，枕之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帝名游仙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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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是一部明代的百科全书，天文地理、人物考古、日用文玩、三教九流、花草鱼虫、方术符咒，无所不包。另一位明人，文征明的曾孙文震亨，也写过一本闲书，叫《长物志》。“长物”，就是多余之物，并非生活必需品，其中也是林林总总，屋里屋外的一堆，但更着眼在家居生活的一些小物上头，说到广博繁杂，就不如《夜航船》了。

这个世界其实有数不尽的妙趣，它们虽不是谆谆善诱的心灵鸡汤，也不是学以致用的职场秘籍，却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有趣，更真实。各位要是哪天有闲的时候，停停脚步，多少也浪费点儿时间在它们身上，虽然看起来不够上进，但至少在下一次的夜航船里，能让你优雅地扯回淡。

文章摘自本人公号 彼有遗秉，感谢您的阅读。

注1：保定地区形容侃大山的方言。就像两只鸟儿，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欢实，特形象，喜欢得很，所以拿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