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深夜,在一家伊朗餐厅,她侧身躺在阿拉伯式的小炕床上,蜷缩成一团,独自抽一壶水烟。她抽得很凶,葡萄味的水蒸气伴着咕噜咕噜的震动直接灌入气管,就连喉咙也在收缩,发颤,这使她屈辱地想起,自己那最后一个吻也如此贪婪,仿佛要把对方的心也吸进自己心胸,仿佛只有一头扎进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中窒息而死,才足以解恨。
服务员三番五次前来探问,试图阻止她不知克制地吮吸这相当于一整包香烟的毒气,但她置若罔闻。周围的顾客多是外国人,他们不时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与她闪着泪光的眼睛相触后,便黯然退缩。这些骚动都没有打扰到她,在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她渴望和大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紧紧拥抱,却又觉得他们都并不存在。
晚风从炭炉的气孔钻入烟壶,在葡萄汁里过滤成酒,好歹有了一丝人体的温存,她轻薄的身体也随之飘飘然,每吸一口就会回忆起第一次亲吻的瞬间失重,随后,猛然意识到那一刻只有自己在飞升,而另一个人始终稳稳地立于地面,指尖只是小心翼翼地衡量她的骨节,似乎不敢把她碰碎,她觉得那时的自己也许就像饭店里摆设的一个精致的花瓶般孤冷。在烟雾把肺腑染透之前,在悲凉感侵入以前,她马上深喘一口,用尽力气把这口烟吐出。必须拼命摆脱那种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空虚感,才能抑制住厌恶和恶心的蔓延。当身体被排空,她又感到不可抑制的悲伤,很快开始抽下一口,企图再次把自己填满。苦痛是会上瘾的,当你没什么事值得开心的时候。
身后是荒无人烟的马路,偶有一辆车咆哮而过,狂笑不止。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不造成任何威胁。她的床漂在河面上,随着波浪微微起伏,似乎已经安全地漂离了大陆。水烟的后劲很大,一个小时后,她周身疲软到懒得张口,只能无声无息地躺在风的怀里,屏息凝神接收所有袭来的声音。
这是一个阴天,没有月亮,滞重的空气日日夜夜积蓄着一场暴雨,像人们在爆发激情之前,发肤散发出来的湿气。几棵槐树高高俯视着她,在风里摇曳着碎叶,慢慢的,变成她所能感知到的唯一画面。摇曳,摇曳,只是摇曳,多像个站在风中任由发丝散乱的绝望女人,努力屹立着,而身躯随时可能失衡,瘫倒在她的膝前。她很想去抚摸那些头发,但手只能缓缓抬至额头,把遮住视线的几缕刘海摊开。视线模糊了,这才发现,眼泪是没有声音的,以致几乎意识不到它们一直在淌。
“这是不忠。”她想,“我对自己不忠。花瓶,那么郑重地摆在桌前,而花只是远远地悬在树上。我应该亲手把它砸碎,但我没有,我就这样摆在那里,等着,等得那么久,嗅着遥远的香气,任凭自己活在幻想之中。”槐树的摇曳仿佛换了一种频率,像在笑,笑得很苦,它没有倒下来,笔直的脊椎骨还在硬撑着最后的优雅,好像在说,不这样站着,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男人的目光渐渐从水面浮现,偶尔溅起一层浪,湿漉漉地打在她裙角,她也壮着胆子回眸,把他们的窃笑声恶狠狠逼退。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她绝不期望浪漫比孤单更早来到她面前,因为她已经开始怀疑起过去所有的浪漫,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新浪潮导演,用心良苦地截取镜头,讲述了一部自以为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爱情故事,但在普通观众眼里,不过是冗长乏味的文艺片。没有人会对一个封闭在自己痛苦中的女人产生兴趣,因为她的嘴唇是苦的。
她回忆起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当时她以为剧本的笔还在自己手中,信始终没有停,时间也还够用,貌似还能再送出一个吻,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吻吻他,最后一次也好啊。可是电影已悄然从第一人称视角转换成了上帝视角,某些情节不再为她开放,结局已经钦定。走出了摄影棚,她也就失去了一切机会,去追问那个独裁的导演,为什么选择了她,她在片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从不给她一次自由尽兴发挥的镜头,最后属于她的镜头还剩多少,真相究竟是什么。槐树摇着头,苦笑。她在海边也曾那样摇曳自己,摇曳着月光,把自己一片一片抛出人群,再一片一片拼凑回来,每一次都不经意遗失掉好几片。
叶子从树上落下,将不再返回。水烟的味道还很甜,只是淡了。她从另一个人的故事里脱落,就不再有一行诗和她有关,不剩只言片语。所幸脱落的只是叶子,不会像果实那样坠地,留下沉闷的巨响。生活也不过如此,没有修改的余地,有些东西在生命中一旦丧失,就无可挽回,不提供任何解释,甚至不难遗忘,和漫长的人生相比太短暂了,连记忆的缝隙都无法容纳。地球上只剩最后一个夜晚了,关于夜晚的诗不必焚烧,已成废纸。
还好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她想,我要离开了,这是我在“这个北京”的最后一个情人,不管他是谁,幸好从没见过我这难堪的眼泪,幸好世界足够拥挤,没有给我任何驻留的空间,我们不会留意那一次又一次无意的错过,就像我们不曾介意那一次又一次无心的交集。最后的脆弱,对他人人生的乡愁,都不会再侵蚀我以后的生活了。再哭一次吧,痛快点,再痛快些,然后说再见,对这个自己也说声再见。
但眼泪流光了,好像把身体里残存的花瓶碎片都倒了出来。干涸的嘴唇再次失忆。很快,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个夜晚也只是剧中的一场即兴表演,早已释然的悲哀再度渲染,不过是为了给坐席已冷清的电影结局制造点庄严的仪式感,好在冷酷的遗忘面前,为曾经的那颗真心挽留住最后一点尊严。
回家吧,这太傻了,你要是死在这里,谁会知道呢?她利索地站起来,拍拍裙子,穿上鞋,摇晃了几下,就找到了平衡,不可思议地走回到马路边。脑袋的重量迫使她把注意力集中到地面上,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路,慢慢来,就这样,很好,身体飞升过的感觉也忘了,那都是幻觉,人生的假相。她越走越快,为每一次沉稳落地而欣慰,肌肉力量的恢复让空虚的身体重新充实起来。
然而,一种好奇的噪音,也随着其他声响的回归渐变尖锐。她猛然意识到,这条路种了整整一排的槐树,摇曳的树影还在给她催眠……这条马路是不是太长了,怎么还没走完?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抬头,猝不及防,和月球的瞳孔相遇。
等她缓过神,发现那只是槐树叶间的路灯。“谢谢你。”她笑了,“月亮,谢谢。”
[题注:标题来自波拉尼奥的同名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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