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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洁英已经三十七岁了。”
下午四点十分,她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忽然对一棵樟树说。
她是第一次和樟树开口。往常都是看着儿子,他喜欢对它说,“你好哇小树”,他回过头再看看她,“妈妈,它在跟我讲话耶。它在说你好。”蓝洁英总是笑笑,“是吗?那你再和它说说。”她不知道树能不能听得懂。
今天不知怎么,她也开口了。她站在路边,小区门口,看着小小的樟树,想起她的岁数。二十年前她看了太多樟树,一夜之间栽满从家到学校的大街小巷。为此她大哭一场,那些老梧桐都没了,粗壮的树干被锯,换上理直气壮的细长香樟。她讨厌它们,改变了路的模样。
这有理有据的恨延绵了二十年,竟然随着儿子出生慢慢消退。从蓝蓝会走路开始,他便跌跌撞撞地冲向小区门口的香樟,盯着它们,把小手指嵌进树缝。他“咿咿呀呀”又“咯咯咯”地笑,回头看看妈妈,蓝洁英尾随其后。她把儿子的小手指轻轻拨开,仔细打量那打了褶子般的深棕色树干,不经意间,她闻到叶子散发的清香。她知道,儿子在和她分享。
没想到二十年前的“敌人”随时间轮转竟成了这座城市的“亲人”。蓝洁英爱屋及乌,看着儿子和香樟一起长大,慢慢也放下嫉恨之心。她站在这棵茂盛的小树前等它回应,“蓝洁英已经三十七岁了”,它一动不动。她想说下半句,“没什么希望了吧”——但没有说出口,她径直走向了幼儿园。
从莱茵小区到莱茵幼儿园的路并不长。准确的说,不超过200米。蓝洁英每天早起带儿子去上学,下午四点去接。那扇被漆成明黄色的铁门她已经进进出出了两年多。
从儿子两岁起她就离婚了。那时她三十五岁,按照家里人的算法,她已经三十六。家里人劝她不要折腾,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偏不信,觉得人生还长,三十五岁算到七十岁死还有一半的时间。可她家人不觉得,三十六岁,离四十岁没几年了,四十岁以后就是下坡,她不会再好。
离婚离得很干脆。当那个女人带着三岁男孩在她面前出现时,她就做好了决定。
她的儿子比她儿子大,不难解释,为什么孩子他爸对蓝蓝出生没有那么大的欣喜。蓝洁英生产时三十三岁,身边的朋友、产房的病友,到了这个年纪都是丈夫陪着进产房的,生怕出什么差池,她丈夫却在孩子出生以后两小时才来,抱起儿子就像抱起家里的枕头。
蓝洁英虽然人到中年,但感觉并未钝化。她看着他看儿子的眼神,那么心不在焉,那么心事重重,她让他赶紧放下。
当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她并不惊讶。甚至难听点说,她早就做了最坏打算。结婚前她就想过,这一天总会来到,只不过看自己有多幸运,来得早还是来得迟。蓝洁英对婚姻本没有抱太大期望,一切不过出于责任,维持和平。与和平相比,更大更自私的动机是好奇——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好奇也就完了。当那个女人出现时她反而深呼一口气,终于有个理由可以解脱。
这些冷冰冰的想法没人知道。当她离婚的时候她还是歇斯底里。她和丈夫哭得泣不成声,两个人坐在客厅冰冷的木地板上,坐了一夜。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路可走。她知道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更重要,即使出于生物学的角度,她都能够谅解。更何况道德、伦理、规则,那些所有人定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打破?
正是她这样的态度才令他更加绝望。他发现她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一心只想止损,好像只有她做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现在却怪责他没有做好。他不甘心做绝望生活的垫背,痛哭一夜后等到天亮,他站起来说,好,离。
离婚没多久,他就再婚了。蓝洁英打心底里瞧不起他,既没有家庭的责任又无法脱离家庭,这样的人可能永远无法单独生活。可是她不会。她感觉人生还有好长好长,这才刚刚开始。她浑身充满了力量,恨不得让两岁的孩子一夜长大,她要看到未来美好的模样。
那阵子蓝洁英确实无所不能,就像垂死的人有一刻回光返照。她每天六点起床,一点睡觉,照顾孩子,业余做着淘宝。原来的工作是不能再干了,在上海请保姆的钱还不如自己带。她算算工资拮据,对加班又没有耐性,便毅然决然的辞了职。
家里人当然不理解。本来已经够糟了,何苦还要给自己雪上加霜?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看着就要到头,以后妄想找到工作,现在却自寻死路。蓝洁英说,我又不是四十岁就绝命,干嘛说得好像没活路似的。她爸说,罢了罢了,随便你,你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
蓝洁英起初赌这一口气,“说我不行我偏要行”,她找到以前工作时联系的几个服装供应商,和他们拿外贸尾单,自己在淘宝上卖。不用陪孩子的时候她就给衣服拍照,站在家里的红色安全梯上,头顶到天花板,为了一个俯瞰的角度,有次险些摔下来。她怪那个梯子是结婚时买的,索性把它扔掉。
她扔掉的东西太多了,直到儿子有一天问,妈妈,爸爸以前给我买的小火车呢?她才发现两岁的小孩也有记忆,他大概默默忍受她扔了太多东西。——还用问吗?只要是爸爸买的,都扔了。
好在蓝蓝还算乖巧,双鱼座,性格温柔。如果偏要讲遗传学的话,还是像他爸。他一点都不像她,不内向也不外向,她是逆向。不能做的事偏要做,结婚是,生孩子也是,她统统都没想好,只不过觉得骨子里的自己不会去做这些庸常的事,不如试下,反而更酷。身边的人看着一个十九岁烫金色爆炸头的女生披上蕾丝婚纱徐徐走向婚姻殿堂,他们惊呆了,她在台上得意地笑——“我知道,你们永远不会想到。”
到三十五岁,她还是这样。
蓝洁英走到幼儿园门口,家长们已经簇拥在黄色铁门边,三三两两的,排着队,或聊着天。他们大多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上海的老伯伯老阿姨们,撑着阳伞,或拎着布袋,各个瘦精精地巴望着。黄色铁门里有个空荡荡的小操场,下午四点的阳光灼晒着彩色滑滑梯,门外的老人也在光影里耗着。
像蓝洁英这样年近四十的女人并不多,有两三个年轻妈妈,一看就是全职太太。她们打扮姣好,仔细看,还能看到缤纷镶钻的美甲在反光。通常年轻太太们都会相约去星巴克,吃好下午茶,又来到幼儿园门口,继续聊着七大姑八大姨和昂贵的早教。蓝洁英没法和她们聊天,因为她的生活里没有,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就在黄色铁门里——下午的时光她要用来赚钱,拍照,做旺旺客服,打包快递,等快递员下午三点五十分准时出现,她清理一下战场,就背上包出门去。
生活的节奏并没有随着在家慢下来,反而“节奏”越来越快,像鼓点在她脸上敲出重音。一日蓝洁英冷不丁照到镜子里的自己,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深成两道被刀刻出的“八”字。她沮丧极了,对着镜子抿嘴笑一下,纹路更深,她赶紧打开抽屉,戴上口罩出门。
此刻三十七岁的蓝洁英站在离年轻妈妈们有点距离的位置,忽然,有个男人声音:“你是蓝蓝妈妈吧?”
蓝洁英侧过身,看看他,一个约摸三十一二的年轻男人,穿着条纹衫和卡其裤。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好,我是蓝蓝同学贾雨馨的爸爸。我女儿很喜欢和蓝蓝一起玩,她认得你,昨天指给我看的。”
“噢你好。”
“贾雨馨在家常说起蓝蓝,她说蓝蓝是她最好的朋友。”
年轻爸爸在微笑,笑得很真诚,既有点腼腆,又有想起女儿的温暖。蓝洁英看他那么客气,也微笑作大姐状,“我好像也听蓝蓝讲过。”
“是呀。馨馨在家从不提其他人,就提到过蓝蓝。”年轻爸爸继续微笑道。
此刻幼儿园的黄色大门打开,家长们忽地像鲶鱼一样冲进电子闸门。蓝洁英最不喜欢这一步,她远远跟在人群后头,等人群稀疏了,她才掏出电子卡,“滴——”刷一下。那位贾雨馨爸爸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一直走到二楼。
“蓝蓝!贾雨馨!你们的爸爸妈妈来了!”
老师喊着两个人的名字,他们愣了愣,坐在小椅子上,转头寻找熟悉的脸。像久别重逢的人在车站张望,蓝蓝嗖地奔跑过来,一把扑向蓝洁英怀里。每到这时她就十分感动——是的,这是“仪式“里最让人欣慰的部分。
贾雨馨也冲了过来,一下被爸爸双手抱起。女孩高兴地问,“爸爸!你怎么又来啦!”他说,“我来不好吗?”“好呀!最喜欢爸爸了!”
蓝蓝和老师说再见,蓝洁英牵着他的手走向教室外。贾雨馨也从爸爸怀里挣脱下来,跟在蓝蓝后面,两个人迈开步子,好像很成熟的样子。蓝洁英不禁笑起来。
年轻爸爸走上前去,也牵起女儿的手,他对蓝洁英说,“馨馨天天念叨要和蓝蓝一起,有时间的话,周末带上蓝蓝一道出去玩啊。”
“好啊”,她回应道。
——她想起蓝蓝刚生下来时,莱茵小区里聚集了一帮妈妈,常在小区里聊育儿经。谁家的纸尿布日本代购,谁家的奶粉新西兰原装进口,蓝洁英偶尔也去聊两句,尴尬的摆上客气笑容,末了回家时道,“有空来玩啊”,却从没有人来过。后来那些妈妈们不知去哪了,莱茵幼儿园门口都变成了爷爷奶奶。蓝洁英对不上号,也不知道这位贾雨馨的妈妈当时是否见过。这两年她慢慢也有了经验:不用太热情问候,只要那些孩子一长大,时间就会把鲶鱼般的大人们再次冲走。
眼前的这位年轻爸爸大概还没得法。他见到一个可以熟的家长,就像当时的蓝洁英一样客气。他一路走,一会儿牵着女儿的手,一会儿换边,一会儿又抱起来。蓝蓝走在前面不时回望她,咯咯咯地说,“你真搞笑”;女孩也得意的坐在爸爸手臂上,“你也真搞笑”。
不知不觉走到39栋,蓝洁英说,“我们到了,蓝蓝和贾雨馨、和叔叔说再见。”
年轻爸爸反应过来,“你们住39栋啊,我们在里面,23栋。有空来玩。”
“有空来玩。”
蓝洁英和他们挥挥手,带着儿子走进了玻璃门。
39栋802室。她打开房门。四点三十分,又和儿子回到这里。
这间房已经住到了第五年。她瞧着客厅里刚刚拾掇好的拍照器具、衣架、挂烫机、杂志……早已不觉得这是五年前的家。她习惯了和它作伴,一天当中有大多数时间,她都独自待着,像个独居老人。
她操作着重复的一切:送完孩子,就开始在客厅拍图,在餐桌的电脑上PS,从阳台拿来快递纸盒,中午饿了就去厨房煮碗出前一丁,有时她还会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同时处理十个人的旺旺信息。和卧室的感情比较浅,她把实木双人床贱卖后,又从宜家买了张单人床,和孩子一起睡。书房已经变成了仓库,堆满女装,塑料袋包裹好的五颜六色,被摆在宜家十几格的收纳柜上——连这个柜子都是她自己装的,原先的实木书柜被卖了,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蓝蓝回家后通常钻进书房(仓库)里,在一堆塑料包装袋上滑着他的小飞机,或者看着妈妈整理货架,念着对应的英文单词。他先学会的英语是颜色——red,black,white,都被蓝洁英标好贴在收纳柜的一格一格上。有时她在客厅里说“white!”蓝蓝还能帮上忙,从倒数第二行的格子里拿出一件白裙子来,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里。她欣慰极了,“对了,就是这件,蓝蓝真棒!”
她慢慢教会他颜色,接着又教会“裙子”“裤子”“衬衫”,孩子好像个收纳器般,全单照收她说的每条新信息。她有时真会感谢他,这么用心,她得教得更多一些。
蓝蓝对数字的敏感也和英语一样,数几件衣服,打包几个快递,一件衣服多少钱,就这么实实在在的算数摆在面前。她当然要教会他,家里就两个人,等他一长大他就可以帮上手。他长大的证据就是一年能送来white,再过一年就送来一件white dress和一件black T-shirt,加起来是两件啊,“two,妈妈”,蓝洁英记得他每一点成长。
有一天蓝蓝忽然拿起手机,他拨下开机密码,他的生日,又打开通话键,拨下一串数字,蓝洁英惊讶的望着他,“你打给谁啊?”
“我打给贾雨馨。”
“你知道她号码吗?”
“我知道啊。她告诉我的,15981887607。”
儿子精准得像报数机器,这串数字一定在他脑子里存储了太久。他打起电话,左手捧着手机,有模有样地问,“喂?贾雨馨?”
蓝洁英望着他,他没动静,皱着眉头在等。
“喂?贾雨馨?我是蓝蓝!”儿子急迫地要和那头通话。
蓝洁英问,“找到贾雨馨了吗?”
他忽然把手机丢到她手里,“妈妈你接。”
她接过手机,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你好,是蓝蓝吗?”
“你好,我是蓝蓝妈妈。”年轻爸爸的客气笑脸一下浮现在蓝洁英眼前,“不好意思蓝蓝打了你手机。他太调皮了。”
“没事。一定是馨馨告诉他号码的哈哈。我女儿也蛮调皮。”
“嗯嗯。有空来玩啊。”
“39栋是吧?好啊,改天带她来找蓝蓝。”
“好的。”
蓝洁英挂掉电话,扑通扑通心跳快了几下。不是那种意思的心跳加快,只是,她觉得很尴尬。她又说出了“有空来玩”这句废话。
没过多久他们真的来了。
一个周末贾雨馨爸爸带着贾雨馨按了39栋802的门铃,女孩在楼下对着监控镜头大喊,“蓝蓝!蓝蓝!快开门!”年轻爸爸凑过脸来,“你好蓝蓝妈妈,馨馨说要到蓝蓝家来玩。你们在家的吧?”
蓝洁英猝不及防,说句“在,你等下啊……”,她赶紧换掉睡衣,把餐桌上的电脑收起来,把客厅里摆拍的衣服堆到书房(仓库)里去,她对着玄关的镜子照了两秒,披上一件像样的开衫,抿抿嘴,重新打开监控,给他们开门。
贾雨馨来得真巧。平时蓝蓝都在他爸那过周末,今天恰好在家。他高兴的守在门口,贾雨馨蹦哒蹦哒着跳出电梯;后面跟着她的爸爸,左手拎乐高玩具,右手拎一大袋零食,蓝洁英吓了一跳,“你还买东西啊?”
“第一次来,又没提前打招呼,我们实在不好意思。”
蓝洁英招呼着把他们迎进门,接过他手里的一大袋东西,又是提子火龙果,又是酸奶薯片,她暗暗感慨,还真细心。蓝洁英再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家,“不知道他怎么想”,这么一比,她倒局促起来。
贾雨馨爸爸环视一周,“原来你是做服装的啊?”
“还好,就开开淘宝店。”
“蓝蓝爸爸呢,今天没打扰你们吧?”
“噢……没有。”她想了下,“我离婚了,一个人带蓝蓝。”
空气短暂凝固,他有点尴尬。
蓝洁英回问,“馨馨妈妈呢?”她边打开电视,招呼孩子们去看动画片。
“她出差了。”他回答道。
“下次喊她一起来。”蓝洁英说着走进厨房,给贾雨馨爸爸泡一壶伯爵红茶。那红茶好久没动了,还是朋友从英国带回来的。她平时冲速溶咖啡,泡泡绿茶,难得家里有人来,她才想起好茶。
蓝洁英久不待客,略略有点拘谨,但还是提出来一起吃个午饭。没想到贾雨馨爸爸欣然说好,还自告奋勇去买菜,他来掌厨。半小时后他就拎着两大袋塑料袋再次出现。他脱掉鞋子,迅速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菜放进水池。蓝洁英对这过分的娴熟有点不习惯,他放松地说,“你去照看他们吧,这里我来。”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菜进油锅的“呲啦”声。蓝洁英好奇地打开房门,贾雨馨爸爸正抄起锅铲。
“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吃,反正我就按照自己擅长的做了。”他边盯着燃气灶的火,边搭着腔。
“没事,我们都不挑。”
“那就好。关上房门吧,油烟重。”
蓝洁英觉得奇妙,这才见了几次,怎么就让一个陌生男人钻进了自家厨房,还像模像样地做起饭来。家里确实很久没有人来了。往常周末还有朋友聚聚,自打她离职后,原来的同事交情也淡了,久而久之都变成微信上互相点赞的人。她看到红茶想起来很久没有招呼客人,看到厨房里起的油烟,更想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一起做饭的朋友。
蓝洁英想起来问他的名字,他说,“贾平,没有凹”,她笑道,“你好,我叫蓝洁英。”
“原来蓝蓝真的姓蓝。”贾平把红烧鸡肉的锅盖焖上,气氛安静下来。
“是啊,你呢?你应该比我小蛮多吧?”
“我二十七。我猜,你二十九?”
蓝洁英摇摇头,微笑着说,“大多咯。你要叫我老大姐。”
他看看她,一身素色,白T恤,蓝牛仔裤,披一件黑色开衫,身材保持得不错——“哪里老了?你看上去真和我差不多。”
蓝洁英知道他说客气话。关于年龄,到三十五岁以后她就没有听过真的。不过知道彼此的名字总好,这就不会像小区里聚集的那些新手妈妈一样,只知道大家都是“XX妈妈”,等孩子一长大,就像风一样被吹散。
蓝洁英满意地关上厨房门,她觉得生活有了一点味道。
那天贾平父女玩了一整天。他们一走,蓝蓝就睡觉了。蓝洁英收拾家里的东西,除了锅碗瓢盆贾平都帮忙洗好,她就剩下茶几上的一点水果和零食要收。想起五年前,她和蓝蓝爸爸(那时还不是爸爸)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坐在地上,把薯片铺满茶几,可以躺着看片吃一下午。久违的家庭时光打动了她,令她觉得孤独十分可耻。
到晚十二点,她编了一条微信发给贾平,简简单单五个字:“今天谢谢你。”贾平很快回了,“有空再带孩子一起玩。”她说“好”,第一次觉得“有空来玩”四个字不是空头支票。
到了周一,蓝洁英想和贾平再打声招呼。她早早发完快递,穿了一条中长的黑色裙子,换掉平日的运动鞋,一双黑色尖头平底鞋女人好多。她还想起来抹上一点淡粉色唇膏,看起来不用力,也比平日有气色。她站在黄色铁门外如常等“仪式”,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全职太太明明在家还要打扮得妖艳矜贵?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机会,唯一短暂的时间,告诉别人她们还活得很好。
蓝洁英没有等到贾平。黄色铁门一开,家长们还是像鲶鱼般冲进闸门。蓝洁英看了又看,花白的头、灰黑的头、染了栗色的头,都没有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她踌躇了几下,等人流散尽,掏出门卡,“滴——”一声,她走进铁门。
馨馨已经被接走了。蓝洁英有点失落,她牵起蓝蓝的手,再次走出黄色大门。
再次相见是几周后,一个周五的傍晚,蓝洁英还是像往常走出小区。
远远地,她看见黄色铁门边站着一个人,穿条纹衫,卡其裤,身影十分熟悉。蓝洁英认出了他,是贾平。
她向他微笑招手。他也看见了,远远地,回以微笑。两个人走近后,有点腼腆地,蓝洁英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贾平比上次清瘦了些。高高的颧骨看起来更加分明,下眼睑有明显的黑眼圈。蓝洁英今天恰巧穿得随便,牛仔短裤、人字拖鞋,本来慵懒的她忽然打起精神来,“最近很忙吗?”
“是的。好久没来接孩子了。”贾平不似往常说话带笑,脸色黯淡,接话也有点勉强。蓝洁英不便多问。
他还是等在她后面,等人流散去了,两个人才刷卡进门。贾平跟在蓝洁英身后,她有点不安——因为穿了很短的短裤——他说,“周末在家的吧?我带馨馨来玩。”
蓝洁英当然说好。她的周末是没有一点生机的两天。送走孩子,只剩自己,从早上醒来到晚上,除了做淘宝还是做淘宝。有时她也想出门去,可实在不知道去哪。想想要坐车坐好久,到市区看到的还是衣服——罢了罢了,家里就有够看的。
贾平和她约了周日。到了周日,蓝洁英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冰箱的肉和菜,甚至还准备了一点啤酒,煮了一锅绿豆汤提前冰镇。贾平带着女儿来,蓝洁英照常客气地问,“馨馨妈妈呢?”他还是那句“她出差了”,其实蓝洁英也不关心。
这回她说她来做饭。她围好围裙,洗好蔬菜,一个焖烧锅里一早就开始焖鸡汤,一个电饭煲里早就淘好了泰国香米。贾平看着她做菜的架势,有一点点乱,眼神慌慌张张,他调侃道,“你平常不大做饭吧。”
“就做两人份的饭,四个人的没做过。”
贾平见还有土豆丝没切,他一边“嘚嘚嘚”地下菜刀,蓝洁英一边在旁边抄锅铲。厨房门外传来两个孩子回答“爱探险的朵拉”的声音,又嫩又糯,他俩竟异口同声地模仿孩子腔,“NO——”。他们看看对方,笑了起来。
蓝洁英想问贾平更多点家里的情况,比如馨馨妈妈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总是出差?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平时不大见到?她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好像不大合适,两人毕竟不太熟。可贾平来了两次,倒显得很接地气的样子,柜子里哪儿有料酒,哪儿有汤勺,他都一下能找到。蓝洁英说热了冰箱里有啤酒,他打开门,取出一罐,“咕嘟咕嘟”喝起来,整个厨房都变得清凉。
那个下午太漫长了。孩子们玩着玩着就在房间睡着,贾平和蓝洁英待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只好打开电视找电影。屏幕上滚动了几十页,他们找不到一部合适的。不是动作片,就是爱情片。要么太吵,要么太暧昧。蓝洁英只好打开娱乐节目,准备两个人笑笑打发过去。
茶几上有铺满的薯片,还有冰镇的绿豆汤,没喝完的酸奶。连西瓜也切了一大盘,贾平“咕吱咕吱”地啃着,幸福地说“好甜!”她看着他吃西瓜的样子,侧脸,递给他纸巾,想起往常这家里的热闹样子,到了夏天,两个人可以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地板上——那时也是冰凉的,只不过冰凉得畅快,冰凉得沁人心脾。——可这会儿她怎么能儿子同学的爸爸和往日比,她抵制了不良情绪,又赶紧收回心来。
贾平和她聊得不多,都是问孩子的那些。也讲怎么做饭,怎么把绿豆汤煮得好喝。他是个温温糯糯的年轻男人,说话让人舒服,做事也细心周到。下午的炽烈阳光被挡在落地窗帘外,客厅里的空调打得很足,电视里放着小小的热闹声。蓝洁英好久没这么放松过,听他聊着聊着,她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好久,醒来,她看见自己靠着贾平的肩。
她定定神,贾平看看她。他假装没事,她赶紧站起来。她去厨房尴尬的续一壶茶,再坐回沙发时,贾平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没明白。
他不仅握住她的手,还把手伸进她的白色麻裙里。他转过身热烈亲吻她的耳朵,左手揿住她的右手,他的右手在衣服里来回游荡。
她没明白。她说,“孩子在。”
他没回答。吻得更加热烈,嘴里甜甜的西瓜味混着清凉的啤酒花,随着冷气都送进她的舌尖。他像一只忽然凶猛的小猫。
蓝洁英不再去想。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男人女人,不就这样?她闭上眼,任他的舌头在她舌尖上打转。她吮吸着他的气息,清爽,黏腻,香甜……那都是她准备的味道。
“三十七岁了。”蓝洁英闭起眼,脑子里只有这句。
周日的下午,温柔不算太长。孩子们睡了两小时,蓝洁英和贾平却以为缱绻了半天。当蓝洁英听到房间里的哭声时,她整整衣衫,拉拉裙角,镇定地站起来,走向卧室。
贾平坐在沙发上,淡然如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回头看看蓝蓝,“起来啦?来吃西瓜。”他招呼他,好像个主人。
到了晚上四人又吃了一顿,贾平带着馨馨离开,蓝洁英和蓝蓝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蓝洁英期待他不舍的眼神,他掩饰得很好,夜晚的光也没有照出来。他们挥手,说“有空再来”。那晚谁都没和谁发信息。
——蓝洁英慌了。心里泛起一阵问号。确实她平淡如水的生活起了涟漪,可她不确定,这是对的,还是不对的?涟漪有没有对错?三十七岁了,能不能再谈一场感情?两年前她想过会的,可两年来日复一日的平淡已经磨钝了她的希望。她看到电视上那些中年女明星各个再婚,光明恋爱,她不禁怀疑,现实的人世根本不可能这样。
可该死的贾平给了她这个信号。她忽然发现,三十七岁也可以和二十七岁的人谈感情——“感情”?她问自己,这算不算感情?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算什么感情?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学,孩子以后各自两散,他们还有没有得相见?她不知道。
这一下子多余的举动让她想了太多。她睡不着,一想到贾平吻她的样子她就睡不着。
——接下来的日子,蓝洁英什么都没有做。她照常接送蓝蓝,四点十分准时出现在黄色大门外。她不找贾平,但她偷偷把自己打扮得很好。她穿贵一点的衣服,桑蚕丝的,风吹起来可以看见她的身子骨。她穿精致的牛皮凉鞋,涂红色蔻丹,花一下午的时间好好涂描。她还去买了新的唇膏,橘粉色的、樱花红的、珊瑚色的……每一天她都可以变着颜色。但她没有去找贾平,她就让自己有个理由漂亮。
等了一个礼拜,贾平来找她了。一个周五的下午,她毫无预备地,看到贾平来按802的门铃。这回他一个人,好像她也有预备似地,打开大门,等着电梯那“叮”的一声。她不慌不忙地回头看看客厅,这阵子她家里少了很多衣服,她心思不再,发的快递少了,东西也都堆到了书房(仓库)里。自从上次贾平走后她就好好清理了客厅,留下干净的地板和茶几,让她好多个下午都可以坐在沙发上回温。——贾平走出电梯,几个跨步冲进来,什么都没说,把她抱到沙发上。
蓝洁英心里高兴,三十七岁,她忽然想起那年走在婚礼的舞台上。
谁说三十七岁的女人没好命呢?
蓝洁英狠狠出了一口气,用完力气,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
贾平温柔地搂着她,她待他又像自己的儿子,又像她的朋友。他们俩盯着天花板下的空调,光线能把冷气照出模样。
贾平说,“馨馨妈妈出轨了。”
蓝洁英说,“噢。”
贾平说,“我不明白。”
蓝洁英说,“你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
“没什么不明白的,人都可能这样。”
她活透了,不想解释太多。她不想告诉他这根本就不离奇,从他决定结婚的时候就该想好,这只是或迟或早的事。
“可我爱她。很爱很爱她。”贾平盯着冷气,蓝洁英的余光里看到他的眼泪。
她冷冷地说,“没什么爱不爱的,过一阵子,就散了。”
但她还是给了他一个拥抱。在这样百无聊赖的下午,他们除了等待,无事可做。等待四点十分的黄色大门打开,等待鲶鱼般的家长们冲进闸门,蓝洁英时常待在门外注视那被暴晒的彩色滑梯,她多想自己待在上面,眼前都是空白。
她温柔地抱住他,流下积累两年的泪水。他也紧紧地抱住她,却为另一件事。
此刻,他们是平等的。
过后的日子便像流动的泉水一样,蓝洁英成了贾平的婚姻顾问,熟练地告诉他离婚要办哪些步骤。贾平也常常带着馨馨来玩,而平日的下午,蓝洁英的家就成了两个人的游乐场。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可我爱她。很爱很爱她。”那句话,如果真的很爱,眼前怎能如此乐得逍遥?
但那不是她能管的事,她只想管好眼前,三十七岁。她渐渐明白她的人生不长了,到四十岁没有两年;而贾平的未来还很长,他才二十七岁,他还像个孩子,有好多的女人要遇见。
蓝洁英做爱后总会流泪,她有点点冷漠,也有点点抵制。但她告诉贾平,她心里是热的,希望他能懂。他除了教会她做饭,陪伴她无聊的白日,似乎也没有别的了。但她觉得至少她尝试了新的生活,一种离奇的、她也不能理解、忽然就出现的生活——在三十七岁时,就这样出现。
她感谢贾平,给她希望。
一年之后香樟树又长大了,蓝蓝有一天回来,告诉蓝洁英,馨馨准备转学。
她一点都不惊讶,是她帮他争取的抚养权。
房子归了女方,孩子归了贾平。可代价就是贾平要回父母家暂住,请他们帮忙照管小孩。
蓝洁英没有说“你要常回来看看”,那不合适,常回来哪里?为什么要常回来?这间房子不是她和他的家,他的家不在莱茵小区,莱茵小区只有他前妻的家。
他当然安慰她说一定会回来,还要带馨馨回来周末和蓝蓝一起玩。但城市那么大,山长水远,她住在南边,他住去北边,他不再可能平日的下午到她家里,和她游乐一场。——关于这点,他们都没有约定。
四月初馨馨就走了,蓝蓝回来大哭一场。他嚷着要蓝洁英带他去找馨馨,她也默默地流下眼泪,她也想去找贾平。
莱茵幼儿园的门口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也许它本来就是平静的,但她重新再看那道黄色铁门,她又不再抱有欣喜。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蓝洁英下午四点十分从家里出发,走到莱茵小区门口,远远地站在黄色大门外。她看着路对面三三两两的老人、花枝招展的年轻太太们,还有透过那黄色铁门空荡荡的操场和被暴晒的彩色滑梯,忽然,她转过头,对一棵年轻的香樟树开口:
“蓝洁英已经三十八岁了,人生已经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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