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甚了解的顾女士
在路上看到一个中年女老师，平刘海，高颧骨，大嘴巴，扎一个卷卷的马尾，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有种看到顾老师的错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女老师已经在十米开外了，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那绝对不能是顾老师啊，顾女士哪有那么胖。我心想。
那顾老师是什么样子啊？
我心里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很害怕：好多事情都很迅速地忘掉了。我应该写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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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师并不教我们班，但我们全部都认识她，全年段都认识，因为她是个传奇人物。
传奇人物的意思是她肯定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要么是特别精彩，要么是特别糟糕，在有些人身上这两种极端还是交织在一起的。作为教师的顾女士是个传奇人物，因为数学教得太好了，每届学生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她班里挤。我们那届就我所知，顾老师班里就有区长的女儿、环保局长的女儿、和家里保姆开着宝马车去买菜的富二代若干。考虑到我们成长在一个很小很三线的三线小城市，十二班简直已经拥有小时代级别的角色配置了！
可见顾老师是一位多么传奇的教师。
但不管她教得有多好，班里有多少富二代，一本率有多高，顾女士跟别人最大的不同是：她四十几岁了，没孩子，没结婚，没对象。
十二班的学生叫她顾阿姨，又揶揄又亲热，然后我们也开始叫她顾阿姨，最后全年级的人都叫她顾阿姨。她好凶，四十几岁没有结婚没有家庭，连恋爱都不谈，也不去相亲，住在教工宿舍里，全身精力都投入到学生身上。
“顾阿姨原来有男朋友的，都快结婚了出车祸死了，她一直很伤心，就再也没谈过对象。”
这话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先说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未免太凄凉；如果是假的，那就很恶毒了。
后来有人说是顾某某说的，这个顾某某是顾女士的侄子，也在我们学校读书，和我们同级。那我就想起有一回吃完晚饭才回家，就在公交车站看见顾老师拉着一个男生上车去。当时都吓尿了，还以为顾老师偷偷生了个儿子还养这么大了。
但到底是不是他说的，到现在也不知道。不只是这个，很多事情都没头没尾的，是一笔糊涂账。
高中每个教室都有电脑和投影仪，每天中午吃完午饭就有人在上面玩电脑。后来学校把网络关掉了，我们就开始玩扫雷，疯狂扫雷。最后连扫雷也不让完了，我们就开始很无聊地刷新校园网，点开各种链接，因为真的很无聊。
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在教师信息的那个栏目里找到了顾老师，照片里的顾女士梳着公主头，就是现在长头发的半丸子头without丸子，娃娃领衬衫。大概是几年前拍的，因为明显要更年轻一点。大家疯狂起哄，然后半个年级都开始围观梳着公主头穿娃娃领衬衫的年轻一点的顾阿姨。
讲道理的话我觉得顾女士还蛮好看的。四十几岁了啊，脸上胶原蛋白都慢慢没有掉了，背还挺挺直的，精神头超级好。大家的想法呢，应该也都和我差不多，可见当时的起哄也没有特别恶意，只是青少年荷尔蒙分泌旺盛，找到任何一个小小出口就可以狂欢。
不论是顾阿姨，还是死掉的男朋友，还是公主头，反正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顾老师没有孩子、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顾老师依然没有孩子、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
作为一个中国家长，我妈甚至有点羡慕地说：“没有家庭好，可以全身心投入教学。”意思是如果你们班主任也没有结婚就好了。
我？？？？？？？
高中最后一次见到顾阿姨是高考前，我下楼去给我妈打电话，在楼梯口碰到她。我以初中开始被强制养成的习惯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顾老师好，她笑着说哎你好，最后几天了加油啊。我后来想想觉得她可能根本叫不出我的名字，也可能叫得出？？我高中也蛮会来事儿的。
总之后来的事情都很快，我们很快就考完了，很快就毕业了。
2015年的夏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顾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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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半年之后，高中时12班的朋友在朋友圈里说：顾老师再见。
我还以为我看走眼了，还是说哪还有第二个顾老师，大学里的顾老师什么的，问了一下，原来是真的顾老师，那个被传前男友出车祸死掉的顾阿姨，没有小孩没有结婚的顾阿姨。
12班的朋友说，顾老师在我们高考前就觉得身体不对，我们一考完，她就住院去了。但已经太晚，肝癌到了晚期。她最后一届学生刚读完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一起去医院看她，那是最后一面。
我跟我妈说：“妈，顾老师死了。”
我妈：“？？？？？？？？？？哪个顾老师？”
“顾秀芹老师。”
“……天哪。”
天哪，怎么就这样去世了，好可惜，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了。她都没有结婚，她好可怜。她也没有小孩，除了学生什么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话题是这样的。
高中的微信公众号上放出推送，沉痛悼念顾老师，名字前面有超级长一串荣誉称号，什么标兵了什么先进个人了什么优秀青年了。我前两天去看异形觉醒，女主说他们都在那份文件下签了名，as long as your arm，我坐在电影院里，想起顾女士名字前面那一长串的荣誉称号。一样的长，也一样的没有什么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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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个月的一个晚上，突然和汤圆谈起顾老师。汤圆说：“我经常回想起我十八岁的冬天，温暖的下午我最后站在顾老师的床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两个字是我的名字。我一直在想，如果她还有一口气，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我说你说到顾老师我就觉得很难受。
不是因为她是个好老师啊失去她简直是XX中学和学生的巨大损失啦什么的，而是替她感到难受。
你看她到四十几岁了……没有小孩子，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生活基本上就是学生。不是说不婚不育保持单身就不好，或许她其实也过得精彩并且充实……但肯定是，人生有很多事情还没有体验过吧？意识到已经没有时间了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啊。
我一想到这个，就替她感到难受。
“是啊她一定是非常难过的。我们后来想回忆她喜欢吃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她过得太苦了。最后才知道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炒瓜子。”
想到这个就觉得做人没意思。
“是我的舍友每天磕巴磕巴的瓜子。想到这个就觉得做人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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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刚才，突然想起以前有人说顾老师是哈工大核物理专业的博士毕业来高中教数学的，我当时心想这是降维攻击啊，厉害厉害，牛逼牛逼。后来偶然看到她的履历才发现是造谣，顾老师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和哈工大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看如果我没有偶然看到，关于顾女士，她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哈工大核物理毕业的女博士。虽然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对已经死掉的顾老师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是这件事非常重要。怎么可以弄错她的学历？她留下的东西也没有很多，也没有留下传记，学生也一个一个都会走掉。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弄错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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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校庆，第一次知道了竺老校长对于自己那三问的回答，说人终极的意义在于为他人、为社会做出贡献，而不在于贪图一己之享乐。
顾老师会怎么看呢？二十岁的顾老师，三十岁的顾老师，和四十岁的顾老师，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顾老师永远不能给我们答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