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

……这里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她认识他,可也是头回见面。之前只是通过邮件保持着联系,就是平均每周会收到他的几封邮件,而她只是偶尔回复,完全看心情,还有收到邮件时是否醒着。他喜欢跟她聊自己的旅行计划,说他总是喜欢突然地飞到遥远的异国某地,找个房子住下,独自呆上几天,有时也会是一两周,但他并不承认是随机选的目的地,因为他从来没有什么目的地,每次决定去哪里,她问他是不是有点类似于掷色子呢?他觉得不是,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也可能是更简单,打个比方说的话,可能更取决于某种奇怪的气流从身体里的某处浮现然后涌到鼻端的那个时刻,这会产生某种微弱的声音,他能听得到,听到了就会把目光停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介绍他的出现。不过她们也并不介意这个。反正他只是睡在客厅深处的那个沙发上,而不是房间里。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允许抽烟,后果是他总是在她们不在或睡着的时候没完没了地吃东西,把她们买的那些坚果、零食都吃光了。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克服烟瘾发作的困扰,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总是不能完整地睡上一晚,据说他的每次睡眠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两个或三个小时,睡多久就要醒多久。他记不住自己的梦。这令他很沮丧。对于他来说那些梦就像激流里的鱼,而睡着后就像是站在激流里,时常能感觉到它们在成群地溜过身边甚至手边了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他每次讲点什么的时候都是那种缓慢而又游离的状态。她们喜欢每天傍晚出去散步,他多次表示也很想一起去,但每次都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穿好衣服鞋子之后又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她们都不知道他到底会待多久,他也不清楚。她们出去后,他就会坐在她们的写字台前,把头搁在桌面上,尤其是在那些天色很蓝的时候,他说能听到地铁的声音,最主要的是还能听到旁边那个伊斯兰信徒聚居的建筑物里传出来的诵经声。让他羡慕不已的是,她总能记得所有的梦,只要她愿意,似乎每个梦都可以讲上半天。他说他愿意为她的每个梦付费,讲一次就付一次。她们就指了指那个墙角的纸箱子,意思是要是你愿意的话就把钱扔到那里吧。早晨外面有鸟叫的时候,他也会仔细地听,去分辨都有哪几种鸟。他还喜欢夜间在街头出没的狐狸,这个爱好甚至延迟了他的下一次远行。每次辨别出云雀的叫声时,他都会联想到鹿,成群的鹿,在午后的野生公园里的浓密树荫里休息。他想付整个房子的租金给她们,但被拒绝了,她们只接受一个沙发的租金。他说这里就像一个奇妙的空隙,可以让他躲避此前一直在追着他的某种东西。他去过很多地方,可是从不会再去同一个地方,除了拉斯维加斯。以前他每周都会飞去那里输光一笔钱然后离开。他的家在美国的东南部,是一座很大宅子,里面有个大游泳池,被他改成了鱼塘,在里面养了很多锦鲤,他的得了失忆症的妈妈每天都会按时坐在旁边钓鱼,钓上来再放回去,要是发现有鱼死了,保洁工就会捞出来,再放入一条,所以里面的鱼始终不会减少。临要走之前,他想睡在她的房间里,一个人。她就搬到了客厅里,睡在沙发上。回美国后,他发来邮件给她:就是在他睡到她的房间里那天,有只鳄鱼闯入了他家,把池塘里的鱼吃光了……而他妈妈第二天坐在那里钓鱼时都没发现,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水里会浮着一段树干。他请地方动物保护组织把这条大鳄鱼拖走了,然后放干了池子里的水。妈妈很难过,每天都以泪洗面。他耐心地告诉妈妈,那个一直在追着他的东西,就在那个池子里呢,他再也跑不掉了,现在他哪里都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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