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绯霞营天”
前几天的火烧云真是惊奇，鲜花着锦，全赖大自然对红色的眷顾。想起徐青藤一句诗来：“晚霞陪醉烂，故作舞裙绯”。天若有情，便撩人心醉，世界的台幕倏忽推移，将近旁的观者也一同置成一道景色。
徐渭毕竟是大天才，脱俗潇洒。我却因同时想到的另一个词而突然惭愧。“绯霞营天”，一个生造的现代词组。而且，出处是一款手机游戏，我莫名其妙地印象深刻。那年高三，保送之后百无聊赖，用手机随便下了一款三国题材的角色扮演类游戏，主角是吕布之女吕玲绮，故事情节应该很单薄，稍微能想起的就是各种打斗场景和技能做得很细致炫酷。那时的手游兴起了两三年了，也有泛滥之势，尤其各种RPG都像是一个套路，巧妙的开头过后等主角升了几级就突然蹦出对话框需要充钱支持才能继续进行。这款三国背景的游戏倒是清新出彩，主角是女的，而且全程免费，就是流程太短，导致现在根本回忆不起来讲的什么故事。唯一清楚的就是这“绯霞营天”是吕玲绮的高阶技能，手擎长戟过顶，挥动抡舞几圈形成飓风向对面压将过去，然后升腾起一片绯霞，敌阵轰然爆出几朵血花，煞是惊艳。估计就因此牢牢记住了这个奇葩的技能名称。 几年过去了，的确偶尔还会想到这词组，网上也查不到踪迹，更没见在别地出现过。虽然总会因其来自手游而嫌弃一番，却也挥之不去放之不下了。纠结在那个“营”字上，一定是当初默念了几次，朗朗上口，才将我羁绊住许久。也曾怀疑过是否是错字，“绯霞盈天”、“绯霞萦天”，都蛮不错的啊，前一个状云霞之盛大，后一个形云霞之纤巧。虽然都是同音，表意各异，也都相当不错，唯独一个“营”字分明都不怎么用作动词。“营”当动词使，能想起来的就是“蝇营狗苟”或者“钻营”这样带有贬义的成语和词语。难道这“营”是和“钻”搭配做了同义复词？绯霞“钻”天，这可就更尴尬了，绵绵软软的云彩发现了天之痕，羞愧得钻进了“天缝”当中，这是在拟态吗还是在移情？总之很凌乱了，绝对不是我要的真相。 不过这事真的有真相吗？我要去选择相信一个游戏开发人员脑子一热为一个技能胡编乱造起的“炫酷狂拽屌爆天”词组？哎，权当知识考古了，默默承担这命运的折磨，秉持固执的信念。姑且看在几年未曾遗忘的感情上，怎么着也得给个名分出来。好，那就动手翻字书吧，就从《说文解字》开始，话说我为什么要从这么权威的书里找证据，相信来路不明也会歪打正着吗？
许慎《说文解字》：“市居也。从宫，荧省声。”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帀居也。帀各本作市，今依葉抄宋本及韵會本訂。攷集韵作市，類篇，韵會作匝，葢由古本作帀，故有譌爲市者。帀居謂圍繞而居，如市營曰闤，軍壘曰營皆是也。西京賦：通闤帶闠。薛注：闤，市營也。闠，中隔門也。崔豹曰：市牆曰闤，市門曰闠。孫氏星衍曰：營闤音近，如自營曰厶今本韓非子作自環，在煢煢在疚亦作嬛嬛是也。諸葛孔明表云：營中之事。謂軍壘也。引伸之爲經營，營治。凡有所規度皆謂之營。从宮，下體从宫不省。今隷皆省，誤也。李文仲字鑒不誤。熒省聲。謂省去灾也。與他熒省聲但省下火者異。余傾切。十一部。” 啥意思，许慎说“营”字，是名词啊。市：买卖所之也；居：同凥，凥处也，这“市居”就是说做买卖的地方嘛。段玉裁说：诶，这不太对哦，写成“市”字是你们抄错了，眼花给乱添了一点贻误许多年。本来是“帀”字的，我得给纠正一番。“帀”同“匝”，是环绕一周的意思，所以“营”字本义是“四周垒土而居”。接下来又引申解释了一通，说也可以变成动词用啦，意思是“经营”、“营治”。然而，这动词主体得是人啊，和绯霞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不过这动词意思的确很早就在使用了。
《诗经·小雅·黍苗》：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我任我辇，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第四行有“肃肃谢功，召伯营之。”是说有个叫“谢邑”的地方得以快速度高质量地建成，完全是召伯苦心经营的结果。也可以看到这时候的“营”字还是和本义很接近的，就是名词活用作了动词的结果。所谓“营造”就是修了一圈带围墙的城市了。‘’安营扎寨”也都是用的本初的意思啊。 《公羊传·庄公二十五年》有这么一句话：“以朱丝营社。”怎么个意思呢？“社”是地主，不是现在斗地主的地主啊，是土地神的意思。古时迷信，会用红色丝绳缠在土地神像上，认为能助阳胜阴，消除灾祸。所以这里的“营”字就跟“萦”字是同样的作用了，讲的是“萦绕”。哈，这下子就能说得过去了，“绯霞营天”也就是“绯霞萦天”嘛。绕了一半天结果是个转借。可是就这么结束了心有不甘呐，就如此简单？实在还没过够瘾啊。 继续翻看，《汉书·刘向传》：“所以营或耳目。”这里的“或”就是迷惑的“惑”，那“营”字的用法肯定就与“惑”相近了。古代记录天象的时候有一种书法叫做“荧惑守心”，最著名的记载就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了：“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反正是个特别不好的征兆。同样是《史记》，《张仪列传》：“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这里就是用的“荧惑”，所以“营或”就是“荧惑”。那么说明“营”、“荧”也互通，可以表达迷惑的意思。 无独有偶，《淮南子·本经》：“则目不营于色”；《淮南子·原道》：“精神乱营。” 高诱注：“营，惑。”两处的“营”都是取的迷惑的意思。这就更好玩了，咱们换一换，“绯霞营天”变成了“绯霞荧天”或者“绯霞惑天”，是不是都有点仙幻的味道了，还不知不觉拟人化了，绯霞到底是在“惑天”还是“惑”人呢？余地就广阔多了，又值得好好咀嚼一番了。 总结一下吧，“绯霞营天”虽说不知道是哪个小哥糊里糊涂琢磨出来的新词，但是真的算得上意蕴丰富了！首先，“营”可以换做“萦”，一圈红霞无尽蔓延开展像一条腰带约束了天空，是一帧定格画面。其次，“营”可以变成“荧”，瑰丽多姿的绯霞变化万千，把天和人都诓骗玩弄得如痴似梦般，时间在流动意识也在流动，更像是延时拍摄一样。然后呢，如果强行结合上游戏技能这一要素，也可以将‘“营”解释成驻扎，那就更有威仪了，浩大的云阵气势汹汹，滚滚而来在天上操练排演，恢弘壮伟。估计没准当时就是这么瞎掰出来的呢。最后呢，的确有点钻牛角尖，为赋新词强说愁，把一个不靠谱的东西吹得很严正，虚构也好，梳理也罢，心结已了，快然自足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