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灰色小说家
灰色小说家 卡夫卡是一个一脸苦相的小说家,仿佛是一个灰色的人,他的小说构建了一个灰色的世界或毋宁说营造着一种灰色的气氛。 卡夫卡是淡淡地幽默着的,但这种幽默感被运用得恰到好处,或讽刺、或荒诞、增添了灰色调。 称他的小说为灰色,乃是因为那是诡异的,扭曲的,整个世界都缺乏目的与意义,而显得死气沉沉,这个世界并不像奥威尔《一九八四》里那样血腥而黑暗,卡夫卡没有那份浓烈与刺激,要和缓平淡许多,但因此其恐怖感或说焦虑感与压抑感反而更甚。《一九八四》里的乌托邦仍是一时一地的、历史的,而卡夫卡的灰色世界却是无始无终、弥漫一贯的。犹如吞尾之蛇,在卡夫卡那里并不存在出路与希望。 或许卡夫卡根本就不认为存在什么希望。他感到庞大的官僚系统正扼杀一切,而无人能与之相抗。无论是《城堡》中的“城堡”,还是《诉讼》中的“法律”与“门卫”,他们都是冷漠的利维坦,在无动于衷的等待拖延与文书游戏中吃人。它不凶残暴力,也不野蛮粗鲁; 它是高高在上的完美的权威,无所在又无处不在。因此,人无法反抗;不仅无力回应对方,连本身也失去了,当姓名变成K之后,人格似乎也只剩了他的一点职业与欲求。这种职业与欲求构成了简化的人,而简化的人所直面是简化的政权,政权并不干什么,对卡夫卡而言,这些政权只不过是毫无意义而不断重复的高高在上的机构;它们除了扼杀人的自由,什么也不会。胜负早已注定,身无长技的简化人根本无从与对手抗衡。这并不是一场较量,只是简化人的无力挣扎,因此显得绝望而灰暗。卡夫卡敏锐地以人与权力的对抗为主题,使他成为20世纪“极端的年代”的先知。 在人与权力的对抗中,卡夫卡抱有悲观的态度,在他的笔下,权力与人都是不良品。权力并不关心人,它们自己是“圣人”,而不必对刍狗般的小民负哪怕是道义上的责任。至于人,似乎也是不健全的,他们有无财产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们似乎缺乏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制造了黑白大片般的灵魂激荡,卡夫卡却更近于一般的“小市民”;问题不在于灵魂而在于有无灵魂。卡夫卡的人物是没有灵魂的僵尸,只是在某些特定欲望(比如完成来自权力的任务、完成为了糊口的工作)乃至某种焦虑的情绪(比如《地道》中的鼹鼠)驱使下做着机械重复的事,譬如不停爬动的甲虫格里高利。《城堡》已是情节最丰富的卡夫卡小说之一,但K的种种活动仍无非是不停试图进城而已。人的灵魂与理性仿佛已消融在灰色的幻梦中,而只剩下一点兽性的成分。陀氏的地下人是躁动的知识分子,而卡夫卡的地下鼹鼠更是一出悲剧,它不想那么多,而只是在“主堡安全”的信念与“不够安全”的焦虑下永不停歇地工作着,无意义地工作着。这是小市民的一曲哀歌。 虽然没有灵魂,但卡夫卡的人物仍彰显着有灵魂者同样苦恼的问题,即人生的意义。卡夫卡的人物几乎连目的也谈不上,更不用说意义了,但正是通过对人生无意义的描画,卡夫卡尖锐地提出了这一问题,而他自己也感到无从解答。无意义于卡夫卡是致命的焦虑,构建了冷漠的灰色文学世界与短短40年的人生。从这一角度而言,卡夫卡是现代主义与存在主义的伟大先驱。他内心燃烧着激情,渴求意义与完美;但他天才地又悲剧地发现了 无意义的事实,感到这一切无非一场空。但是卡夫卡仍是西方人,他通过拒绝天人合一,而把意义消解的道法亦不愿在空之后“悟”。他的焚稿是一种绝望的抗争,试图在无意义中见出意义来。 不过虽然这已足以说明卡夫卡是天才,但他的文字功夫同样重要。虽然不比纳博科夫、奥尼尔那般富于韵味,卡夫卡却是气氛的大师,在他那里,似乎情节与人物都有让位于环境的倾向:每个人物都渺小而短暂,环境却具有永恒与宏大的双重优势。但这种环境不是社会环境,虽然也许无意识中卡夫卡也暴露奥匈帝国官僚制的落后。社会环境是巴尔扎克成就的明珠;卡夫卡却是一个反巴尔扎克。这种环境常是荒谬的(比如《一道圣旨》中永远也跑不出宫殿)但有时却极其逼真,比如《变形记》。这种环境总是体现为他者对自我的压抑,构成一个危机,见此展现这个世界的灰色。《一道圣旨》中永远跑不出的宫殿中人们陷于无意义且无出路的永恒盲动中,而《鼹鼠》中的地道与无处觅踪的“威胁”构成了一个压抑与焦虑的大环境,凸显着鼹鼠式的荒谬的英雄主义。 卡夫卡书中最常见的是重复。这当然不是为了稿费,而是为了体现荒谬感。不断的重复、无尽头的重复、无果无望的重复,世上很少有比这更荒谬的了。这甚至比轮回更恐怖:轮回中 还是丰富的,卡夫卡式重复却无比单一。《一道圣旨》中的传令官永远单调地跑动着,一生只做一件事:正好像流水线工人与小文书每日的机械工作。卡夫卡痛感现代人的无意义问题而以此表现。这是最彻底的幻灭。 重复未免无聊,可卡夫卡的瑰奇想象完全弥补了这一缺憾,正因此,卡夫卡才具有如此大的文学魅力。卡夫卡式想象是完全基于现实的,但现实被扭曲了。甲虫象征什么?乡村医生的马车又象征什么?“法律”真的只是法律吗?它们都蒙上了一层新色彩。 总而言之,卡夫卡是极少数自己建构了一个世界的文学家:这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如此相似,又如此灰蒙蒙的遥远。 花絮 ①同作为奥匈作家,茨威格讴歌的昨日的太平世界在卡夫卡那里如此晦暗。也许是因为维也纳的阳光照不到布拉格。又或者是平静的世代早已潜伏着两股洪流,一股走向狂热,一股走向虚无,都是无意义的不同应对。 ②村上春树大概既读卡夫卡又读奥威尔?在那里是中产日本的无意义世界,硬极权式1984被欲望帝君之“IQ84”代替。 ③卡夫卡或许是现代的庄子?只是更绝望。同样用奇诡的想象编织华美的寓言。 ④《骑桶者》是卡夫卡的一个短篇。桶是最诡异的又最美好,代表我的欲求与希望,而它如此之轻,禁不住老板娘用围裙一扇。老板与老板娘是两个冷漠的逃避者,“我”是绝望的人,天空中没有光,却有卡夫卡灰暗幽默中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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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ao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2-06 10:0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