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过罗西——《寻欢作乐》
已经不记得读《月亮与六便士》时的心情，但是忘不了毛姆对人物刻画之细腻，之辛辣。
直到读到《寻欢作乐》，才知道他把玩那些表演的人格背后诚实的人性时是多么游刃有余却也不遗余力，可是最直击心灵的，还是他字里行间的清澈和不动声色的忧伤。
一本粉饰过的传记，写给Sue，用自己的人称。
这个毛姆生命中占重1/4的人，却是唯一一个有占重的女人。
她对风流之事举重若轻。
她对自己的污点云淡风清。
她对所有情人都温柔慷慨。
她有从容明媚的笑容。
她不够美，但她是坦然放荡的天使。
“就说地球吧，我晓得地球是圆的，可是我又很清楚它其实是平的。德里菲尔德太太看上去那么坦率，她的笑声那么爽朗、纯真，她的举止显得那么富有朝气，天真烂漫，所以我无法想象她会去和水手勾搭，特别是会和乔治勋爵那样粗俗讨厌的人混在一起。她一点儿不像我在小说里看到过的那种坏女人。当然我知道她算不上“举止端庄”，她说话带有黑马厩镇的口音，时常会把字首的“h”音漏掉，有时她说话中的语法错误使我非常吃惊，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喜欢她。”——这时阿申登还不相信她是个“坏女人”。
“要不是有时她用一种使我感到窘困的眼神瞅他一眼，我本会把过去我听说的他们之间的事和我亲眼所见的事完全忘记。”——这时阿申登相信了但却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坏女人”。
“我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她，我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那淡金黄色的头发和淡金黄色的皮肤的感觉。”——这时阿申登作为朋友与她约会。
“这时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过去不愿相信的猜疑都是真实的。我明白了每次她同昆廷.福德、哈里.雷特福德和莱昂内尔.希利尔出去吃饭之后都跟他们同枕共衾，就像跟我一样。我无法开口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就会说出辱骂她的话。我觉得我当时感到的不是妒忌，而是羞辱。我觉得我被她实实在在地愚弄了一番。”——这时阿申登终于接受了她是个“坏女人”的事。
“这时我看着罗西，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委屈和怨恨的神情；她却对我露出了笑容，我真希望我能描写出她那妩媚的笑容中显示出的柔情蜜意；她的声音极其柔和。“哦，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为别的人而自寻烦恼呢？那对你有什么害处呢？我不是使你过得很愉快吗？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高兴吗？”“非常高兴。”“那就好。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干嘛不为你所能得到的高兴呢？嗨，有机会就该尽情享乐。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我们还是趁着现在尽情玩乐吧。”她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怒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看她的美和她那使人沉浸其中的柔情。“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苛求。”她悄没声儿地说。“好吧。”我说。”——这时阿申登已经被这个“坏女人”说服了。
““你不明白，”我说。“她是一个很淳朴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率的。她愿意让别人感到快乐。她愿意去爱。”“你把这称作爱吗？”“那么就叫爱的行为好了。她生来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和他同枕共衾是很自然的事。她对这种事从不犹豫不决。这并不是道德败坏，也不是生性淫荡；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好似太阳发出热量、鲜花发出芬芳一样的自然。她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而她也愿意把快乐带给别人。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品格，她仍然那么真诚、淳朴、天真。””——这时阿申登在袒护这个“坏女人”。
““我这辈子曾经度过快乐的时光，打算就这么收场。” ... “有时候我觉得他才是你唯一真正喜欢的人，”我说。 “你说的话我看有点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中他什么地方？” 罗西的目光转向墙上的一张照片，不知怎么，先前我竟没有看到。那时一张放大的乔治勋爵的照片，放在一个雕刻镀金的镜框里。看上去好像是他刚到美国以后不久照的，也许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那是一张大半身像。他穿着长达膝盖的大礼服，扣子紧紧地扣着，头上潇洒地歪戴着一顶很高的缎面礼帽，扣子孔里插了一朵很大的玫瑰花，左边胳膊底下夹着一根银头手杖，右手拿着一支冒出一缕青烟的大雪茄。他嘴上留着浓密的八字须，胡须尖上涂了蜡，眼睛里流露出鲁莽冒失的神情，摆着一幅傲慢自大、神气活现的架势，领带上还别一个马蹄形的钻石别针。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酒店老板，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准备去参加德比赛马大会。 “我可以告诉你，”罗西说。“因为他始终是那么一个十全十美的绅士。””——这时阿申登彻底理解了这个“坏女人”。
这个相处起来丝毫不会让别人觉得淫荡的荡妇，皮肤散发着月光，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厚嘴唇，宽鼻翼，浓密的头发，挺拔的胸脯，和善又博爱。
让人艳羡的灵魂哪管什么枷锁镣铐。
和她在一起感到舒服和快乐，就足以值得毛姆把她写成一本书。
其实我遇到过罗西。
的确充满笑容和活力，相处的时候的确让我觉得舒服和快乐，的确天性芬芳。
是阿申登和她初识的那个年纪和身份，是德里菲尔德太太。
她向我洒了一把月光，而后我明白月光其实铺向炎土。
她转身背对我以后依旧充满笑容和活力，依旧让我觉得舒服和快乐。
我觉得月光很美，却美不过她那令我好奇的灵魂。
她避开水手，福德，雷特和希利尔跟我聊特德，聊乔治。
我忍住没对她说，后来你和乔治私奔了。
我期待着她介绍阿申登给我认识，好让我告诉他：
你写的关于罗西和你的每一个字，我都深懂；我也是水瓶座，我也爱明媚的罗西。
她还不知道，我多想以一个纯良灵魂的身份，看她到身材发胖两鬓斑白脸颊泛红的样子。
然后我们各自点燃一支烟，一边追忆一边说：
“我这辈子度过快乐的时光，打算就这么收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