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漂亮

竹子不漂亮，像街边的绿化，即使天天路过，你也不会投注过多的目光；个头167，明明是南方姑娘却长着北方人的大骨架，圆脸，皮肤略显黑糙。

她是那种从小爱阅读且把书的气质读到骨子里的人，善良勇敢心地宽阔，对事物单纯，对一切感恩，总能融洽的与世界温柔相处。奇妙的是，书的气质不仅渗透进了言行举止，还熏染了她的声音，优雅中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澈甜美。许多合作方的员工都为此中过招，听声音心生爱慕，见到真人，90分立马砍到60，比历次股灾还猛。公司常合作的传媒公司的一位单身经理就曾感慨过，他说，文竹真是个好姑娘，越熟悉越喜欢，要是颜值再高那么一点，会打扮那么一点，我肯定拼了命追她。

竹子也从不说脏话，不与人生气红脸，能听她偶尔娇嗔一句“滚”，简直是可以让人欢喜打滚的事，就这还是好友如我才有的待遇。 她也从不化妆，衣着简单，什么美瞳美颜美甲和她通通无关。 姑娘单身时，我常语重心长劝告，竹子呀，化妆打扮是女人的必修课，你都长成路人凡了，再不捣腾就真的待销变库存了。小心哪天喊着大喇叭挥泪甩卖都没人搭理。 竹子挥舞一下拳头，特娇憨回我一句，咱们路人有力量！ 09年4月，我厌倦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干了半年的商调公司的分析报告员。这职位名字听着特含金特知识，可干的是小偷活，专在各类期刊、论文、报告、白皮书里搞复制黏贴，东拼西凑，删删减减，不到两星期一份百页行业分析报告就能华丽出炉，上网销售。加之管理严苛乏味，人事冷漠，我的蓬勃激情无处释放，离开便成为最佳选择。

休息到5月，我去参加某咨询公司的面试。

公司老板是个爱妻狂魔，经常陪着开服装设计工作室的老板娘满欧美亚看秀，日积月累，这种审美也融进了公司。

举个例子，别家公司制服顶多是两季，我们公司四季四款八套，老板娘工作室高级定制出品，分期付款只收成本公司还补贴，大家都爱得不行。至于服装的款式剪裁面料，都是老板在各大国际秀场看回来的，他拿着照片提要求，老板娘底下的设计师就修修改改整合成套装，然后帅气地穿到了我们身上。 我们这群面试者大概都提前上公司官网感受了番这种格调，于是全部盛装打扮。除了竹子，衣着简单自然，最后一个到，额头还冒着汗，当时地铁1号线没全线贯通，她从西乡赶到福田，倒了两趟公交。 社会教给我们偏见，比如以貌取人，你明知不对，可耳濡目染之下第一个念头往往仍是偏见。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姑娘肯定没戏，颜值，打扮和公司品位严重不搭。至于才华……呵呵。 果不其然，复试时没见她。

入职培训那天，我到得极早，正无聊时，竹子进来了，手中抱着郁郁青青的白瓷盆栽，那植物姿态优美，枝干细柔，层次分明，显然精心修剪过。我掩饰住内心的惊讶打量她，她冲我腼腆笑，然后隔两个座位坐下。

全部到齐后，搞培训的黄总监说，大家先自我介绍一下。轮到竹子，我专注听着。

她说，我叫文竹，是广东人，本科文学专业，会讲粤语、客家话。之前在外贸公司做翻译，入职岗位是国际咨询部项目助理，主职翻译。

大家被这声音陶醉住，又很快面露疑惑，学文学的做翻译？

黄总监笑着插话，文竹的雅思成绩和她的声音一样优质，8分。

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培训中途休息，大家去人事部交入档资料。 人事经理翻着翻着说，呀，你们俩还真有缘啊，生日同年同月只差4天，名字也有意思，汤卫文，文竹，连着看就是小汤保护小文…… 小插曲让人些许尴尬，也带来亲近。 我知道了她是上午复试而我是下午，那盆栽是她的本命植物名字也叫文竹。知道了她和我都是水边小镇出生，她靠海我靠江，也都波澜不惊长到十八岁，同步入学同步毕业进社会，这也都是我们的第二份工作。 渐渐我们开始聊一些成长经历，比如我学生时代的淘气捣蛋史，比如她雅思那么好怎么没出国留学。 大学教授极喜欢勤奋好学的竹子，将她的资料给了一位在常春藤名校带文学研究生的朋友，朋友说过了雅思就没问题，还能申请半额奖学金。 竹子开心到不行，全身心备考雅思，成绩下来那天，她兴奋地给家里电话，那头是阵沉默。关于留学，竹子家讨论过数次，竹子奶奶极力反对。老太太是传统潮汕思想，重男轻女，重财轻女。竹爸孝顺，竹妈没有话语权，竹子的留学生涯咣当一声，还没开始，就关了小黑屋。 我为竹子愤愤不平，说你怎么也不反抗呀。 竹子特开朗，说反抗了呀，按她老人家的意思，大学毕业后，我最好回家当老师，然后相亲、结婚、生子。但你看我现在不是到了深圳嘛。 我说，这也叫反抗，你这叫跑路。 竹子嘻嘻笑说，哎呀，现在的结果是好的就行啦。你看学雅思帮我找到了喜欢的工作，还认识了你。 我说，还好结果，你就傻乐吧。信不信以后，老太太天天逼着你爸妈给你打电话，一三五要你相亲，二四六让你结婚。 竹子特配合问我，那星期天了？ 我哼哼两声说，星期天让你生孩子。 竹子被逗得大笑，一副没心没肺，人生已经很美好的样子。 公司规定，新人入职，部门经理要诫勉谈话。 作为本部门唯一新招的项目助理，经理徐世远和我聊了很久。谈话尾声，经理突然郑重说，小汤，好好工作，我看好你。 我忙严肃点头。 经理又说，哦，你顺便帮我把这些简历送到人事部去归档。 人难免好奇。走廊上，我忍不住看，边看边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么多211、985的优秀本科生、研究生竟然败给我这么一个二流学历？让送简历是顺手还是刻意，还是有什么暗示？难道我命歹，遇到了传说中害怕能干下属夺位，故意挑选不那么优秀面试者的职场“厂公”，而送简历是他给我的信号。 午餐，我迫不及待将这事告诉竹子，正筹措词汇想表达我阴暗的观点时，竹子已经替我开心起来，眼睛笑得亮亮的。

竹子说，哇，恭喜你汤卫文，你们经理这么器重你。 我愣住，难道讲得太深奥姑娘没听明白，于是我又搜肠刮肚各类职场宝典潜规则厚黑学重新解释。 竹子边喝果汁边说，要不要想得这么复杂呀，你是男孩子也。为什么要因为没发生的事怀疑现在要做的事了。我觉得吧你们经理选你肯定是因为你身上有某种更优秀的潜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羞愧于自己的浮躁、消极，于是转移话题问竹子的职前谈话。 竹子说，还没，管我们的何总监和HELEN正在在外地出差。 竹子所在的国际咨询部负责运营一个庞大的海外专家智库，主要为国内企业、机构提供所需的海外智力服务，也承担国际论坛、规划、会议、展览之类的咨询策划。前不久国咨部经理何秦升任业务总监，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老板既没招聘也没内部提拔，仍把国咨部挂在何总监名下，实际管理人是副经理HELEN，她也是翻译助理出身。我见过几次，长得漂亮，风格冷傲，是个注重效率、细节的完美主义者。 我的猜测似乎是对的，刚培训完经理不给定岗不给适应期，就将我扔进了两个项目组。在项目一组统筹资料、写文案、对接执行，在项目二组里参与一个新项目的前期筹备、搞外联，时不时还委派点其他内部事务。我是职场一年级生，不懂的有太多，但也只能边诅咒着边用竹子的话安慰自己，然后化身加班狂魔。 相比我的昏天暗地，竹子做着清闲的幕后，翻译文书，国内国外发发邮件打打电话，帮同事订餐拿快递填报销单，去后勤部设计部催催物料和设计。竹子似乎乐此不疲，唯一的不适应大概就是得整天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别扭极了。 七月下旬，我帮竹子搬家到罗湖，她在厨房做饭，我在门口陪她聊天。 我抱怨经理，说看吧，你太单纯了吧。 竹子说，那你做得开不开心，充不充实？ 我犹豫一下点头。这段时间尽管累，文案经常被驳回，有两次犯错经理地严厉批评更让我觉得很没面子，但仔细想想真的锻炼学习了不少，而且我所得的机会确实是太多新人梦寐以求的。 竹子甜甜笑，说那就好啦 我说，我好啦，你怎么样啊。姑娘你得多努力，别整天就忙着那些闲杂事，要学会拒绝。还有文案啊策划啊外联执行啊这些你也都得尝试着争取机会去做做。我先跟你讲清楚啊，别等我升级大BOSS了你还是个小翻译，我会嫌你档次太低的。 最后一句我故意换上恶狠狠地语气。 竹子可怜兮兮地笑，说知道啦大BOSS！ 我说，别装可怜，上次你搬桶装水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前台欺负你这个新人。 事情是这样的，上周我跟经理外出，刚好见着她在前台换桶装水，行政小妹娇滴滴在一边指手画脚 竹子说，哎呀不是啦，我力气大又刚好经过。 我说，你是翻译不是送水工，矜持点听到没？ 竹子停下搅拌夹起筷子沙拉，说好了，你试下味道。 我瞪她一眼，说真拿你没办法，你就学雷锋吧……嗯，沙拉不错。 姑娘像获得了诺贝尔般开心极了，说真的嘛，我还担心你不喜欢了。 聊天很自然转到了沙拉和做菜上，说着说着我突然有些明悟，姑娘是故意的，她不认同我让她矜持的意见，更不愿与我争辩，所以才委婉转换话题，真是聪慧细腻的女孩子。 搬家过后，竹子忙碌了起来，她报了个平面设计夜间培训班，还加入了义工组织，常常周末满深圳跑。公司里也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国咨部有个特NICE的同事叫文竹，乐于助人且不求回报。一大堆人开始找她，什么帮设计部同事的朋友做一份英文简历，帮培训部要出差的照看狗狗，帮前台做考勤统计表，帮偷懒的检查提交甲方的报告有没有错别字。竹子在公司的朋友圈越来越大，口碑越来越好，因为大家都发现了这姑娘另一个优点，口风极严，从不对外提起她帮过谁又做过什么。到后来，连本该最保密的财务部月底忙得飞起时也开始找竹子帮忙，比如协助统计一下全月合同账目收支情况，员工报销统计表，薪资奖金发放表。 我也找竹子帮过忙，上班族都有同一种好奇心，那就是其他同事每月到底领多少，满以为对好朋友，姑娘能嘴巴松一点，哪知我死缠烂打发誓保密，她依旧笑而不语，然后突然特可怜来一句，汤卫文我请你吃饭吧。 嘿，这姑娘！ 十月，部门和国咨部合作一个项目，工作分工很快讨论到海外专家这块。公司规定，从海外专家的飞机落地那刻起，原则上如无意外就由接机翻译负责全程陪同，直至离境。这是一个能深度观察了解项目运作，结识高端人脉，锻炼社交能力的好机会，我决定推一把竹子。 我说，可以让文竹负责这块。 HELEN说，她是新人，没经验不适合。 我笑了笑，说也不算是新人了吧，她和我同批入职，性格亲切细腻，专业能力方面她雅思8分肯定没问题，又工作了大半年，应该可以胜任。 HELEN特轻描淡写回一句，出了问题是你负责还是你们经理负责。 提个建议也这么冲，我也恼了，说原来跟国咨部合作是不能提意见的呀。 我嘀咕的声音故意让HELEN也能听见，她轻哼声却不屑回答。 经理这时慢悠悠开口了，说HELEN副经理别生气，小汤了也是一片好心，毕竟国咨部只有你和小文两个翻译，你贵人事多。而且我听说各部门同事对小文的评价都很高。我觉得吧适当还是要给新人机会的，你看我们小汤就成长得不错。不然啦一不小心就谣言满天飞，说某某某专制打压新人。当然我也就这么说说，听不听全看HELEN副经理你。 经理的话好似带着高压电，尤其他总特意在“副经理”三个字上加重语调。HELEN气得脸都红了，冷哼声站起来，直接离场。她刚出会议室，经理把文件一甩，说散会，出门抽烟去了。 他们有过节？我问身边的同事，他拍拍我肩笑而不语起身也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站在会议室，我有些懊恼，平时只忙着工作，对公司里的眉眉角角太不了解了，左思右想会，决定去找财务小姐胖胖。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在我们公司这个八卦圈掌门人无疑就是胖胖。胖胖是老板姐姐的女儿，身为皇亲国戚她自然各路消息灵通，加之工作清闲，有大把时间网络资讯，时间一长公司大事小事、正史野史她皆烂熟于心。同事们戏称她是自带感应雷达的移动人形八卦终端机，是书写公司八卦史的传奇人物，大家甚至开玩笑说应该在财务部的门上贴块铭牌，上书八卦门。当然，胖胖也是有职业操守的，她一般不对外透露谁向她打听了关于谁或者什么事的消息，前提是你贿赂了她，不然你就等着小喇叭开始广播吧。 财务部，就胖胖一人正无聊地在逛网店。我环视一圈，进办公室小心虚掩上门，胖胖秒懂，放下鼠标微转座椅看我。 我神情恳切说，胖胖，江湖救急呀。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四海一家的自助餐券在她眼前晃了晃。 看清了餐券上的字，胖胖笑得像见了奶酪的老鼠，然后又一秒矜持成塔罗牌占卜大师。胖胖说，说吧汤卫文，想打听点什么啊。 我说，就是关于我们经理和HELEN的，他们好像有点那个……，还有就是，嗯，那个竹子跟HELEN关系怎么样呀？ 其实，第二个问题才是我最关心的，因为每次我问竹子工作怎么样，HELEN有没有给你穿小鞋，她都是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呀，HELEN挺好的呀，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胖胖说，你知道为什么全公司只有HELEN这一个副经理职位嘛？ 毕竟在职场表演大学深造了快一年，我赶紧让眼神充满求知欲，胖胖满足极了，将段恩怨史娓娓道来。 我和竹子入职前不久，我们经理和国咨部的何秦竞争业务总监一职，关键时刻经理被HELEN捅了一刀，功亏一篑。何秦任职业务总监后，在公司中高层会议上推荐HELEN接替国咨部经理，其他人虽不喜HELEN做事过于直接不讲情面的风格，但毕竟不好断人前程，于是纷纷沉默。唯独我们经理激烈反对，直斥HELEN做事不择手段。有人当出头鸟其他人自然也跟着似是而非地抱怨。老板一权衡，得了设个副经理职位吧。升职加薪本是件好事，但这个独一份副经理却让HELEN彻底成了公司笑柄。 HELEN这一刀是怎么捅的了。 我们部门之前有个项目助理叫黄伟杰，公司客户的儿子。家里有钱人又小帅出手大方，跟很多同事关系都不错，就是工作态度不太端正，而且自恃海龟身份傲气十足，经理温言批评过几次后他怨气不小，经常跟同事发牢骚。可他毕竟是客户的儿子，经理只能忍了。 黄伟杰刚进公司就喜欢上了HELEN，有事没事就往跟前凑，各种送小礼物请吃饭看电影，邀请参加海龟精英聚会，HELEN了跟钓鱼似地若即若离。那天中午黄伟杰和HELEN 吃完午餐回公司，等电梯时他正跟HELEN抱怨经理，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出来的是经理。场面瞬时尴尬。经理很想发飙，可想着是业务总监竞岗的关键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哪知第二天，黄伟杰打了离职报告。关系户要离职，人事肯定得挽留消除隐患，老板也出面了。奈何黄伟杰一意孤行，还特愤慨地讲了一大堆经理如何针对打压他。他爸也“真诚”地给老板打电话，说年轻人嘛受点委屈是应该的，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了班就没必要再上了，免得继续给你们公司添麻烦。 事闹得沸沸扬扬，对内对外老板都得有交待，倒霉的经理于是黄粱梦碎。他左思右想，觉得百分百是HELEN出了阴招：第一，HELEN有利益关系，何秦上位，作为何秦最得力的下属她能顺势接替；第二，缘于电梯口事件，批评过几次都没辞职，偏偏自己忍了反而辞职，而且迅雷不及掩耳一意孤行，这背后没HELEN撺掇谁信。事实上，全公司都像经理这么想，就黄伟杰那没情商的虚荣傲气，被HELEN一忽悠，铁定是甘当小刀为博红颜笑。 专注的女人最发光，讲八卦的胖胖就如此，她完全沉浸其中，摇头晃脑说着，脸上自带表情包，跟演舞台剧似地。我听得直咋舌，职场果然是春秋战国啊。再想起竹子，呆在HELEN这种心狠手辣的主手下，肯定没好日子过，况且竹子本身又是不争不爱计较的人。 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我跟胖胖又重复了遍之前问的第二个问题，HELEN对竹子怎么样。 胖胖答非所问道，汤卫文，你们这批其实原本只计划招6个人的。 我脑袋飞速旋转，计划6个实招8个，1个计划外的是我，因为黄伟杰；另一个难道是竹子，这里面不会又有什么幺蛾子吧。 胖胖很快答疑解惑。竹子那个岗位确实也是计划外，准确地说是黄伟杰事件的延续。HELEN在中高层会议上被经理激烈批评，又得了副经理这么个笑柄职位，心气极度不顺。整整大半个月，HELEN都是“大姨妈”缠身，挑三拣四吹毛求疵，底下哀嚎一片，明面上忍气吞声，背后却是怨言不断，除了翻译EllA。EllA也是海龟，毕业于纽约某大学，曾在联合国做过实习生，颜值虽不如HELEN，但大气开朗，工作方面也颇为干练奋进，再加上她身上那股浓浓的中西合璧风，可以说不论在国咨部还是全公司，除了资历经验稍显欠缺，方方面面她都是能与HELEN分庭抗礼的主。大家甚至私下讨论过，要是ELLA干掉HELEN登顶经理宝座，那可就热闹了。 升任副经理后，第一个被挑刺的理所当然就是劲敌ELLA。四天工作量的英文报告，她硬是只给两天，最关键的是离报告提交甲方的时间还有两周多。ELLA美式作风特直接问，请给我一个必须两天完成的理由。HELEN火大说，报告很重要，需要花时间反复斟酌审核修改。同事们都以为ELLA会据理力争，哪知道ELLA只是深深看一眼HELEN说，OK，我尊重你的职务权力。加班加点完成报告提交，HLENE挑了一堆刺后打回命令重做。ELLA也不辩驳，拿着报告去找何秦，何秦自然是和稀泥。报告就这么修啊改啊，整整耗了ELLA两星期。报告提交完甲方的那天下午，ELLA直接一份辞职报告甩何秦桌上。大家这才知道这姑娘憋了大招，她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某知名企业参加面试获得成功，短暂培训后会加入对方的欧洲市场拓展团队。 临别前，ELLA特霸气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说HELEN，我佩服你的工作能力，但你永远不会是值得我尊重的同事和上级。据说HLEN当场气得全身结冰，后来还被老总和何秦分别找去谈话，要她调整自己的行事风格。 我终究没能帮竹子走上台前。她所做的依旧是坐在国咨部的角落，通过电话邮件为那位丹麦的克雷格教授讲解提供项目资料，沟通行程计划，预定机票。 告别胖胖，经过国咨部办公室门口时，有男同事正在竹子桌前和她言笑晏晏，应该是讨论工作。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冲我笑，我也冲她笑。那位男同事也冲我笑着招手，我很礼貌回应，脑中却莫名想起胖胖和我说的话。胖胖说，我听说你刚才帮文竹争取当随身翻译的机会失败了。我跟你讲就算HELEN不反对你也很难成功的。我问为什么。胖胖说，因为竹子不漂亮。你别看那些同事似乎跟竹子关系都还好，都爱找她帮忙。其实，你让他们内部讨论谁负责做随身翻译，他们可能会心里同情竹子，甚至会事后安慰竹子，但主动选的仍然会是HELEN。你知道为什么嘛？因为HELEN漂亮，能突出公司的形象，跟她一起外出做项目虽然时常被训被挑剔，但能满足他们那种被人关注的虚荣心，会让他们觉得有面子。搞得跟大家看的不是HLENE而是他们似地，而且事后他们还会将这些当作谈资，到处讨论。 我问，那为什么还挑选竹子。 胖胖幽幽说，你说，一个被大家普遍认为容貌不适合代表公司外出参加项目，却性格老实不缺能力的女孩子能有多大成长空间，又拿什么去和HELEN争。再优秀，也只能是幕后。 我没想到一个全公司公认的贪吃爱讲八卦的女孩子竟然对周遭的同事有如此深刻的认知，这完全颠覆了她在我脑海中的固有形象。我开始深深体会到职场中人性的复杂与多面，此后警惕别人的笑容，别小看他人，别轻易去定性对某个人的看法成了我职场生涯的潜意识。 很久之后在一场公司的PARTY上，我看着巧笑嫣然的同事们有时故意忽略胖胖，起哄嗓子不好的她上去唱歌而每个人鼓掌笑着眼里却嘲讽闪现时，我这才明白胖胖为何独独那么透彻不忌讳地给我了讲了那番话。因为她知道我是真心帮竹子，而竹子引起了她的共鸣。因为她和竹子一样，颜值平凡还微胖，哪怕她是老总的外甥女，哪怕所有人会故作大方用零食笑容讨好她，但事实上没有人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喜欢她。她知道这一切，却也掩饰内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是尝试去帮竹子争取。会后的第二天，在走廊碰到何秦。我问，何总监，不知道XX项目的随身翻译定下来没有，我们这边可能马上要进行工作对接。按道理，我这样跨部门跨级别跨权属的做法是不太妥当的，所以我只能努力让自己装得漫不经心。何秦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哪怕没看穿我的目的但也看穿了我的想法。职场上能做到总监职务的哪个不是人精。人精不是贬义词，它代表直抓问题核心的综合判断能力，就是那种一秒钟会在脑海把七八件事同时组合在一起思考然后迅速做出回应决策的能力。就我刚才提的问题，我猜何秦脑子里一定就过了无数个想法。 比如，我们两个部门头头的矛盾是不是仍在激化，而且已经严重影响到下属间的观感、行为；我这话是代表我个人无心的意见还是整个部门，又或者背后有经理的影子；力挺HELEN会不会造成项目后期的执行风险，引发两个部门的对立；不力挺自己的得力干将HELEN会不会造成HELEN反弹，国咨部内部会不会也有其他想法；基于徐世远和HELEN的性格，两人斗而不破的可能性大还是撕破脸的可能性大；作为公司的业务总监和国咨部管理者的双重身份，如何回应才能达到平衡，既维护自己的形象和权威又不影响上上下下的评价。又比如，让另一个新翻译上经验上够不够，别人会说自己是怕了徐世远还是说自己一片公心大度愿意给新人成长机会；业务总监分管全公司的业务洽谈公关，和徐世远打交道的次数会越来越多，退一步他会不会接受这种缓和关系的善意。 很快，何秦给了个令我失望的答案。何秦说，你去问下HELEN，她是负责人。这是句无意义的废话，但我读懂了何秦的表达，无论讲公司规章制度还是潜规则，权属上你都应该去问HELEN，我这是按章办事，天然的正确制高点；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是，我挺HELEN，她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这个我不说但你可以告诉你们经理。

事不过三，我不再坚持，对竹子也绝口不提，也嘱托了胖胖，没想到隔两天上班胖胖Q我，头像闪烁的那刻，我秒速点开对话框，“汤卫文”三个字映入眼帘。 胖胖Q人法则第一条：第一条信息永远是你的名字，你可以忽略，但请随时做好回复第二条信息的准备，因为第二条永远才是她要表达的重点。事情越重要回复时间也要越短，超过时限，对不起，在你诚挚的“歉意”没落实到位前，你将暂时被八卦圈屏蔽。 胖胖Q人法则第二条：第二条信息永远是符号。省略号代表她此刻无聊，花点时间陪她闲聊会就好，你手头有事的话她也会通情达理；笑脸代表她有事可能需要你帮忙，一般事不大，比如你下楼吃饭时顺便带点东西；生气脸就要说恭喜啦，你可能哪方面不小心惹到她了，说点好话出点血是必然的；最重要的是感叹号，这代表一定是八卦，而且一定是你关心的八卦，感叹号越多代表八卦级别越高，当然偶尔她也会故意多打几个戏弄你。这时候你一定要表现出你强烈的情绪，诸如“被你吓到了”之类的。 很快，第二条信息来了，三个感叹号，橙色预警！我瞬间坐不住了，屁股下像被安了颗迷你手榴弹，手更是按键如飞。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我一连按三个发过去。 胖胖回复我，竹子刚才被HELEN恶狠狠批评了！ 事情大概是这样子。受邀的丹麦专家克雷格教授负责参与的是城市更新设计方案的评审环节，在审阅了背景资料和初步设计方案后，他向竹子提出希望能进一步提供针对更新区域的一线调查报告，主要针对居民与产业的交互生存状况、公共利益诉求、更新意见、更新的正负效应对现有居民与产业将产生何种影响。 竹子向甲方反馈后，甲方倒是允许提供，但他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料。这大概是中国式规划的通病，自上而下的精英意志，上行下就干，而公众参与常常被忽略，有的话大概不是走过场就是选择性听取。

事实上，克雷格教授需要的信息，设计方案里都有。但正如中国式规划的毛病，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设计团队，在拿到甲方提供的背景资料和规划要求后，走马观花实地逛两圈，然后就头脑风暴出了设计方案。通篇都是他们专业地创造出的高度与深度，设计思路和定位如何符合国际趋势提升城市综合实力打造产业未来新前景，功能规划如何科学合理以人为本走在中国前沿，公共空间又如何高大上塑造城市人文软环境。至于那些常住居民、务工群体、中小企业的生存状况会如何剧变，诉求是什么，一笔带过，WHO CARE！ 把整个情况跟HELEN汇报后，竹子就提出建议，既然甲方没有相关报告，我们能不能自己做一份。岂料HELEN跟大姨妈来了似地，逮着竹子一顿痛批，什么不尊重公司和领导啦，画蛇添足擅自做主啦，影响项目实施和甲方关系啦。总之吧啦吧啦一堆。 我承诺了一杯奶茶感谢了胖胖，立马发信息约竹子吃晚饭，姑娘不知是情绪低落，还是不想让我操心，推脱了。

下班后，我在公司附近找了间餐厅，被我“逮到”拖着来的竹子坐在我对面。她跟个没事人似地翻着菜单，偶尔抬头跟等着点单的服务员笑眯眯问两句。点完菜，竹子跟服务员一如既往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麻烦了啊。服务员拿着菜单开心地走了。等竹子回头，看见我严肃的脸庞，她嗔怪道，哎呀，汤卫文，吃饭的时候你放松一点好不好，我请你就是啦。 想转移话题，没门！我继续保持严肃，以教官的口吻道，姓文的竹子同学，今天的事要不要汇报一下啊。 竹子可爱地故作茫然道，什么事啊，今天很好啊，上班下班，晚上还有人请吃饭。 我决定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问道，今天HELEN批评你是怎么回事啊。 竹子开始演戏了，啊，你说今天，没有啊。大概是看到我眼神太认真，她又避重就轻道，她没批评我啦，就是我犯了点小错，她纠正了一下……真的，没什么事了。 我冷笑两声，呵呵。 竹子故作气鼓鼓地看着我，我巍然不动。她就又拿起水杯喝一口，继续转移话题道，汤卫文，这个荞麦茶还不错哦，不信你喝一下试试，嗯，真不错。这个周末我也去买一点。汤卫文，你要不要啊，我给你也买一点吧……. 嘿，还没完没了了，我打断竹子，说事我都知道了，你知道你错哪了嘛？姑娘满脸你说什么的表情，我一眼瞪过去，她立马正襟危坐成上课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我差点被逗乐，笑快爬到脸上又赶紧忍住，我决定直奔主题。 我说，第一我不喜欢HELEN。但无论是公司还是项目团队，对外展示的只能有一个声音。所有重大的突发的事情你都必须汇报给领导后，由他们代表公司去决策去选定方案。作为执行者，我们可以在内部提出意见，甚至可以据理强争。但我们没有权力代表公司去决策。因为项目当中很多信息与层面的考量是我们这些项目执行者所不知道的。你没经过HELEN同意，擅自与甲方沟通突发性要求，很可能会由于语言上的措词不当，给甲方传达出不利公司的预期，那就是我们会替他们解决这个一手报告。而这可能成为未来甲方挑我们刺的切入点。 第二，在我们跟甲方的合同里，服务内容不包括在城市更新区域内开展任何公共咨询活动，更别说开展实地调查形成一手的调查报告了。也就是说我们没有拿做件事的钱，这件事也不归我们管。 现在甲方没有相关资料，你如果答应了克雷格教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公司将耗费不应产生的人力物力财力成本还有时间去做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毫无报酬的事情。我们要做调查问卷吧，做出来了肯定要跟甲方沟通内容吧，你要修改吧。另外公司内部现在也没有足够的人力。如果委托外部调查机构，一张问卷至少10块钱起步，整个更新区域涉及到户籍居民、务工人员、中小企业、个体商户、公共服务机构多个利益主体，你要保证调查数据的准确性，样本量肯定要足够吧。调查完了，你还得统计数据形成分析报告。这都是节外生枝的成本。 第三，在调查报告出来之前，我们永远无法确认报告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那么这份报告出来后，在很大程度上它极有可能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调查结果反应的问题与焦点很可能与甲方的意图相冲突，客观地造成项目执行障碍。 如果说，没有这份报告，甲方即使知道问题的存在他们也可以装作不知道，没人告诉他们嘛，按照领导决策走就可以了，他们不需要担责。但一旦你这个报告摆到了他们面前，他们管还是不管，要不要面对？汇报要担风险，落实更加担风险，工作还变得更复杂。你说到时候，甲方是会感谢我们还是巴不得一脚踢死我们，以后我们还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你说要是甲方拿着我们的报告去挑设计投标方的毛病，他们会冲我们笑还是心里跳脚。这样的话，你觉得后续的合作执行还能不能顺利开展。 我们再假设，调查报告出来了，甲方很好说话，只要我们把有些内容去掉，数据调整一下。你说我们到底改不改。不改，甲方认为你不配合，不仅后续合作难度加大，甚至合同尾款也拿不到，更别说以后长期合作。改，我们公司的信誉度、专业度、口碑还要不要，传出去，业内会怎么看，我们其他的客户又会怎么看。 再说一句不好听的，你无端给同事增加了工作内容和难度，他们又会怎么看你。

我讲得气势滔滔，竹子却安安静静。她其实跟平常认真听我讲话的神情差不多，可我却莫名觉得她可怜兮兮。心一软，语气也就跟着软了，安慰她的话顺势出口，竹子，其实你没错，真的 。我也没认为你做错了。做一次问卷调查，对所有人都有帮助，对整个项目的最终效果也有好处。只是……。我叹口气，思绪不知怎地有点跳，偌大的城市，谁不是在本心做事用尽所有热情艰难地和现实搏斗着求生存求梦想了。

对面，竹子有些愧疚地开口，汤卫文你说的有些我知道，有些好像确实没注意到。她顿下，语气又欢快起来，不过你不要担心啦，我自己能搞定的。

我看她模样信心十足急了，问道，你答应克雷格教授提供报告啦？哎，你……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想想为什么甲方之前没把公共咨询纳入项目内容？他们根本不需要。那你报告的意义在哪里？就是克雷格教授看一眼！然后评审时随便提几句，接着屁股一拍坐着飞机回欧洲！

竹子柔柔凝视我，轻声却认真说，我想了的，汤卫文。我应该做这份调查报告的，毕竟那么多人的生活会被改变。克雷格教授是特邀的国际知名专家，他的话会更有力量更受重视。所以只要报告能对教授的评审工作提供哪怕一点点帮助一点点思路我就很开心了。她又换上满足的语气继续道，再说，你看，我这次可以完全独立操作一个调查项目了，还有克雷格教授这样的专家在一边提供意见。你说，是不是机会好难得。可以学到好多有用的知识和经验。另外，调查的时候，我还可以认识许多不同的人，发现许多我不知道的关于这座城市的细节。好赚的！最后三个字竹子是用粤语俏皮地说的。

我忍俊不禁，竹子也在笑，氛围开始其乐融融。

半晌，我开口了，特别真挚。我说，竹子你以后一定会成为特别出色的人，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那种出色。

竹子害羞得忙摆手，说没有啦没有啦。

菜上来后，我和竹子边吃边聊，讨论问卷的内容，印数，时间上的安排。离项目评审还有不到二十九天，竹子答应了克雷格教授会提前一周将报告发过去，再减去问卷设计和整篇报告完成与翻译的时间，我们大概剩十二天左右。时间其实不短，可竹子只有一个人，时间也只能是晚上的私人时间和周末， 但周末许多企业又不上班，而且有效问卷数量也不确定，算下来压力就很大了。

到第二天深夜，针对克雷格教授的需求我和竹子终于完成了问卷。她自掏腰包在合作的印刷公司打印了二千五百份问卷。调查的事因为我工作也不少她坚决不肯让我帮忙。午夜一点，我和竹子走出印刷公司。等到出租车，我让她先走。上车时她突然停下回头冲我笑。我冲她挥了挥手拳头说，加油！她也挥了挥拳头，笑着用力点头。

竹子开始形色匆匆，她找甲方申请了张关于调查的公函，下了班背着问卷就往目的地跑。毕竟晚上能用的时间有限，调查对象配合的意愿也比白天低。为了节省时间，她的晚餐基本是在路上解决，面包加矿泉水。然而即使竹子已经很努力，努力到午夜才回家，收效依然甚微，两天下来，有效问卷不到五十份。她的同事们很好心劝她，也各个事不关己。

第三天开始下雨，我劝她说，下雨人更少就不要去了，明天周六补回来就是。竹子说，没关系的，做一点是一点。我看着疲惫的竹子有些不好受，人微言轻的我实在没办法给予她额外的力量。我其实跟经理徐世远提了这件事，看能不能让我或者其他同事帮帮忙，可徐世远说，虽然这是合作的项目，但这是他们国咨部的事，我们不插手。想起两个部门的矛盾，我也没办法再劝。

晚上快八点，忙完手中的工作，我决定去给竹子帮会忙。打的过去，下车问清地址，过去一看。嘿！细雨淋淋的，这姑娘正在城中村一间商铺的太阳伞下跟几个阿伯喝茶。她在泡，阿伯们在喝，聊什么我也听不懂，客家话，反正看着都很开心。

我过去打招呼，一个阿伯劈头盖脸就开始训我，另外的在旁边我感觉是在帮腔。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懵在那，目光求助竹子，她正害羞地和阿伯们解释着什么。阿伯估摸反应过来了，换成普通话，但还是浓浓的客普，每个字都黏糊糊的，字与字拖连着。我费劲心思听，把零散听懂的字眼组合起来，大致明白了。阿伯们把我当成了竹子男朋友，觉得我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晚上还要跑出来工作挣钱养家太不像话了。后面的意思大概是潮汕男人怎么怎么好，他们可以给竹子介绍，让竹子蹬了我。我欲哭无泪。幸好竹子解释通了，说我是同事。我正暗自松口气。阿伯们又开始吧啦了，这次是批评领导不该让女孩子做这么辛苦的工作，还是晚上，然后连带着把我和公司都讨伐了一顿。尊老爱幼没办法，我只能囧在边上。竹子倒是帮我说好话来着，几个阿伯掉头就又夸她如何优秀，中心思想就是我们潮汕姑娘棒，很棒，非常棒。夸着夸着，就开始跑题到自己身边的潮汕好媳妇了。我暴汗。

临别前，竹子留下了一叠问卷。阿伯们豪气干云地让竹子星期一再来拿，保证没问题。

等到离开后，我问竹子才知道，那个训我最猛的阿伯是村里股份公司的领导，而村集体股份公司也是这次调查的重要对象。阿伯答应竹子会让股份公司的人填一下，还会再安排人手调查下商户们的意见。

我惊讶万分说，竹子你怎么做到的啊。

竹子说，没做什么啊，我就是让阿伯填问卷的时候陪他们聊了会天。看着我怀疑的眼神，竹子又道，是真的啦，阿伯们人好，见我是潮汕人，愿意帮我。

我说，还是很佩服你，一般人做不到的。

竹子有些不好意思。

周末，小雨有一阵没一阵的。我起了点小心思，连哄带骗加许诺把胖胖也拉了壮丁。胖胖嘴里抱怨着，见了竹子倒是一副赴汤蹈火的模样，我想拆穿她来着，被她瞪了两眼，再想想自己其实是在“利用”她，作罢。是的，我想利用胖胖的大嘴巴把这件事传到她舅舅耳朵里。我没奢望老板会立即重用竹子，但我希望他能牢牢记住竹子的名字，知道公司有这么一个优秀且愿意为了工作与责任而拼尽全力的姑娘。我不能保证胖胖一定会说，所以我拖着她加入，把调查也变成她自己的事，让她体会到其中的辛苦，我相信这会刺激她的表达欲望。

竹子不愿我们奔波，坚持让我陪着胖胖在诸如站台和人流密集的地方，她自己却满街跑。

这天晚上，竹子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晚饭，她不想让胖胖跟着她吃面包喝矿泉水，也愧疚把胖胖累着了。吃过饭，工作继续。胖胖原本是想留下来的，竹子没让。等两个姑娘笑笑闹闹的分开，我替竹子送胖胖去站台搭车，竹子也想来，我刻意支开了她。

等公交的时候，胖胖望着竹子消失的地方幽幽说，竹子真努力真拼命。我嘴里边附和，边故作不经意地将竹子加班到半夜设计问卷，自费打印问卷的事都说了一遍。胖胖半天没说话，我知道她鬼精鬼精的，一定听出了我另有用心。果不其然，胖胖说，汤卫文，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居心叵测，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我自然不会把“利用”的事情告诉胖胖，我有另外更光明正大的理由。

嘴里打着哈哈，我说，你也看到了，竹子太辛苦了，这不有点小忙想让你帮下。一杯星巴克外加芝士蛋糕，成交不？

胖胖说，你先说什么事。

我认真道，星期一上班的时候，你能不能假装闲聊，把这件事告诉何总监，我估计他还不知道。你看能不能让他派人给竹子帮帮忙？

胖胖想了想，轻哼一声道，看在竹子的份上，我帮你一次。这姑娘不改八卦的本性，话锋一转又道，你这么卖力，不会是喜欢竹子吧？

怕她乱传八卦，我赶忙道，你可别乱传八卦啊，我跟她就是同事兼好朋友。你硬要往更亲近的关系说的话，我把她当成蓝颜知己还有良师。

见我变得严肃，胖胖倒没继续，她不满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都是看脸看身材的家伙。

我苦笑，又不好辩驳，有事求着她了。说心里话，我有着男人关于外貌上的本能，但最重要的是竹子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啊，我喜欢调皮捣蛋活泼一点的，跟竹子根本不来电。

周一，胖胖Q我说，她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事情告诉何秦了。我赶忙问，那他什么反应，有没有说什么。胖胖回我，他楞了一下，没说什么。

愣一下？何秦的反应稍显出乎意料。我想过他会不动声色，或者以上司的口吻夸几句竹子，但这……。我跟何秦直接接触不多，都是在公司的内部沙龙上。沙龙是公司惯例，每月两次，每次预设一个项目，大家头脑风暴寻求最佳解决方案，策略、提案、执行路径、资源整合、突发事项控制等等。公司员工无论职位都可以参加，自由发言，随时来随时走也行。大部分时候，何秦是沙龙主持人。我观察过他，敏锐，专业，有野心，社交控场能力极强。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确实比徐世远更适合业务总监的职位。

结束跟胖胖的聊天，左思右想会，我Q竹子，她正在统计问卷的数据。我假意聊问卷的事，时不时旁敲侧击下国咨部的动向，当然主要是跟何秦相关。聊着聊着，竹子半天没了声响。半小时后她再回消息，我问，干嘛去了啊。竹子说，何总监刚才找我有事，不和你聊了啊，我要做点东西。我心里一咯噔，心跟猫挠似地，忍住好奇回了个“好”字。

晚上我继续陪竹子去做调查，顺便找那晚的阿伯拿问卷。竹子永远那么贴心，心怀真诚，她特意给阿伯带了配茶的手信作为感谢。

路上问起何秦找她的事，竹子说就是简单聊了聊工作怎么样和感想之类的。我问，那你有没有提起调查的事啊。竹子茫然“啊”了声问我，提那个干嘛。我被姑娘傻乎乎地劲给气到了，恨铁不成钢，我不死心问，那你就只和何秦聊了这些，其它的什么都没聊。姑娘说，对啊。想了想她补充道，哦他让我把OA上的工作记录整理下，打印出来明天给他。我心里激灵下，笑了，有效果了。马上我就又开始担心起姑娘的工作记录，怕不完美让何秦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致功亏一篑。我故意懊恼道，你一说那个OA我就头疼，每天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词穷。要不，你把你的记录发我学习一下？竹子没多想，说好啊，那我明天发给你。我赶忙道，还是今晚发给我，反正我回去也没那么快睡，刚好看一下。竹子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意料，她特愧疚看着我说，对不起啊，汤卫文，都是为了陪我做调查才害得你晚上睡不好觉。你白天工作也那么多。要不，你明天就不要来了。你放心，我一个能行的。真的！我是既感动，也好气又好笑，我故作生气道，大佬，你想象力能不能不要这么丰富，我就是习惯睡得晚。要是累，我还不回家立马就躺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啊。好啦，跟这个真的没关系。竹子嘴上没再追问，但我能看出来这事藏在了她心里。哎，这善良的姑娘。

调查完临别前，我又嘱托了遍竹子发OA记录的事。回到家洗个澡，不一会，竹子的每日工作发过来了，消息里她特意还补充了句，说记录只做了一半，剩下的格式上还有些问题，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实在拿这姑娘无语，摇摇头打开看，瞬间我除了放心就是赞叹。记录超乎想象地细致工整，排版也赏心悦目。而且相比我OA的简短与简单，她的内容丰富了很多，简直像篇精悍的日记。不仅工作内容详细有条理，还包括了她每天自我学习的部分。这种学习的精神我自叹不如。

第二天，竹子跟何秦在办公室聊了大半天。我问她都聊了些什么，竹子说，主要就是聊学习的那些案例，何秦给了她不少意见和思路。说到后面，竹子开心起来，因为何秦问了她调查的事。我问，那他有没有说派同事帮你。竹子道，没有。我有些失望，怪竹子没争取。竹子却像个没事人似地安慰我。直到下午，我才从胖胖那得到了小道消息，何秦找HELEN谈了话说服了她，接下来不仅会派一个国咨部的同事给竹子帮忙，还允许竹子白天也出去调查。最关键的是，调查还是由竹子主导，包括后期的报告。我由衷地为竹子高兴，她成功了！

事情开始走上正轨，调查完成得顺利，竹子的优秀也被上司看到。到了评审会那天，何秦甚至也让竹子参加了，打杂，布置场地之类的，但竹子甘之如饴。评审讨论的时候，我特意留意竹子，她站在角落里，开心而满足。她全神贯注观察着每一个讨论细节，嘴里念念有词，重复着她未曾听过的知识点。

哦，有个小插曲。

克雷格教授提前两天抵深，他需要时间去实地考察。接机的是我和HELEN，我负责开车。我们见过教授的照片，他走出接机口时，我们自然地打着招呼迎上去。教授特别开心的先和HELEN握手说，HELLO，Wen……。我差点笑出声，Wen就是竹子，她用的姓做的英文名。HELEN特尴尬地解释了番，看着她脸僵下佯装欢笑的跟道歉的教授说没关系，我心里的小人儿开始跳舞。去酒店的路上，教授时不时提起竹子，夸她的品格和工作态度。每提一次，HELEN就特礼貌装高兴笑一次，我在后视镜里看着，恨不得油门踩到180公里。

这年十二月，我升职项目经理。竹子职务没变，但不再困守办公桌。我以为，我和竹子能在充满希望的路上就这么前行着。然而第二年，竹子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她恋爱了，初恋。

有次老板的朋友来公司，跟老板开玩笑说，你说你这部门叫得是挺上档次的，国咨部国咨部，连个老外都没有。甭管有用没用，装点下门面嘛，贵的用不起便宜的也行啊，反正要的是老外的脸。

老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去巴黎逛秋冬时装周时，还真让他预约了一个巴黎政治学院的大四生来实习。全公司都以为是玩笑，想不到六月底，这位叫丹特的意大利裔法国帅哥真来了。公司开了个小型的欢迎仪式，仪式上何秦把竹子介绍给了丹特，她将负责协助丹特在深期间的工作和生活，充当翻译。直白点说，就是保姆。我跟竹子开玩笑说，竹子，丹特可是集意大利和法国两大浪漫主义文化于一身的大帅哥，你可别陷进去了哦。竹子红着脸鼓着腮帮子瞪我喊，汤卫文！我哈哈大笑。几个月后那笑僵在了我脸上。

丹特并没有大家期待中那么帅，如大理石雕琢的面孔，英俊迷人的行为举止。他更像是美剧里常见的那种邻家男孩，淡淡的亲和力。身高180多点，认真单纯，热爱生活，对异域文化总是充满好奇心。当然他的专业能力也不容置疑，虽然没有工作经验，但其知识面，创新力，各类工具的运用，甚至做PPT的能力都极为突出。

老板原本想把丹特就放在国咨部。大家提意见说，那不行，好不容易来个老外也得让我们部门带出去充充面子嘛，客户也吃这一套。老板想想也是。远渡重洋的丹特先生于是就成了全公司的公共财产，超级吉祥物。只要他手头没事，各部门凡外出都喜欢拉着他，竹子自然也得跟着。丹特了也乐此不疲，跟探险者哥伦布似地。事实上，丹特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老板并没给他定岗。作为一家本土咨询公司，老板始终觊觎着外资公司的咨询业务，但缺口不好打开。现在丹特来了，老板就冒出了个迂回的想法。他给了丹特唯一一项指定任务，在12月中旬结束实习之前，丹特提交份关于在深外资公司和高管的生存与发展报告。公司全力配合他的调查，希望借此把公司带入外资管理者的视野，打好关系。

我开始很少在公司看到竹子，她的生活轨迹几乎和丹特捆绑在了一起。丹特工作时她得跟着，下班了她还得跟着。丹特是个好奇宝宝，闲不住。他对街上的花草植物好奇，对所有挂着中国字的店铺好奇，对食物好奇，对大街小巷城中村也好奇。有次恰好中午我们一起吃饭，走着走着，他突然指着路边的真功夫的招牌问是什么字，说着还拿出相机拍下来。竹子就解释说是李小龙电影里的“功夫”两个字。肯特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背包总是随身背着，拿下来，翻出铅笔和拼音本，他开始在格子里一笔一划记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功夫功夫。他发音很别扭，但比划写得极慢极工整。竹子很自然地在边上弯着腰，耐心指导着他的书写顺序，矫正他的发音。丹特偶尔会故意念错，等竹子矫正，他就孩子般大笑，我站在边上，感觉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我这个人。我看着竹子的侧脸，她的笑似乎与以往不同，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灿烂得像块水晶。那天，我想跟她说些什么，确认些什么，但那种局外人的感觉让我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来深圳之前，丹特就制定了他的深圳计划，想看的，想观察的，想体验的，林林总总几十项。下班或者周末的时候，竹子就陪着他满深圳乱蹿，每完成一项，他就打一个勾，他有自己的思维角度，常常会和竹子讨论，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不这样怎么不那样。所有的这些讨论，他都会用英文记录在深圳计划的文档里。

大概两个月后的周末，朋友约我去酒吧街看球赛。熙熙攘攘的人群临街坐着，欢呼声叹气声此起彼伏。趁着中场休息我去洗手间，折返，目光不经意打量周围时，我不觉愣住，我竟然瞧见了坐在另外家酒吧外的竹子！她从不喝酒也从不来这种地方的。可现在，她坐在一群男男女女的老外中间，正和一个高大的白人女人在聊天，旁边是丹特。桌上有个老外端起大杯啤酒，估摸是提议碰杯，所有人就都举起来，，碰杯，所有人欢声笑语喝着，包括竹子，她喝得没那么大口。

默默回到座位，我整个下半场心绪不宁，常常忍不住小心眺望竹子。比赛结束后不久，竹子那桌开始在起身，我不知道他们是要转场还是散伙回家。但这都不重要，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送竹子回家，以防万一。

怕竹子尴尬，我先走含蓄的第一步。端起啤酒起身，不停环顾，我想碰上竹子的眼神然后露出惊讶的笑假装是偶然，但失败告终。眼见他们都站起来在进行散场前的碰杯。我再也顾不上许多，端起酒杯过去了。见着我，竹子红扑扑的脸上是酒精熏出来的不受控制的笑。边上的丹特热情和我拥抱把我介绍给那群老外。我英语一般，但有竹子在边上解释，三言两语我搞清楚了，他们准备去水会做SPA。我盯着丹特问介不介意我的加入。他的表情很开心，没有出现我想提防的表情。我松了口气。

SPA完，我无比热情地坚持先送丹特回住处，然后送竹子。路上，我漫不经心问今天怎么来了酒吧啊。竹子说，丹特和他的新朋友们约好了，丹特顺势邀请了她，她有些担心丹特人生地不熟，所以就同意了。出租车在夜色中奔驰，风穿过窗，将我剩下的话全部咽回。初恋是珍贵的，何况是这个年龄的竹子，我想我应该慎重地考虑后再开口，告诉她自己的担忧，还有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尽管竹子也许已经知道。

酒吧那晚后，我几次想找机会，但不是场所不合适就是时间不恰当，我隐隐约约觉得竹子有点躲我。她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而她不想。

九月中旬，机会来了，公司组织周末横穿东西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