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正在发生,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中世纪大概持续了1000年的时间——大致从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到1500年前后——在这其间的八九百年的时间里,欧洲似乎就是一个静止的社会。在当时的人看来,太阳每天围绕地球运转,天堂就高悬在天空的某处,而地狱则在人们脚下沸腾。耶稣是上帝的儿子,被钉死在十字架后又复活,他即将重现人间,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国王按照上帝的喜好来统治,其他人则按照国王的旨意行事。人们的日常生活随着季节更替和宗教节日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繁衍生息。整个欧洲,在他们眼里就是整个世界。教皇、皇帝、国王去世了,之后又会有新教皇、新皇帝、新国王继位;战争结束后,可以领到战利品;社区遭受到自然灾害,之后又重建恢复。
但到了中世纪晚期,天要变了:随着民族国家的出现,国家认同感开始崛起;随着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化遗产重见天日,诸神重新复活,人文主义者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随着马丁·路德开始放弃拉丁语,改用德语向德国民众演说和布道,“杂草开始蔓延到上帝的葡萄园”;随着哥白尼、伽利略将目光投向浩瀚的星空,“升天堂”和“下地狱”开始失去意义,因为“天堂”和“地狱”每隔24小时就会轮换一次。于是,中世纪开始逐渐解体,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开始逐渐分裂为不同的文明体,现代欧洲逐渐萌生。

这就是《黎明破晓的世界》所讲述的大时代背景。但我们今天并不会深讲这本书,只想讲一下书中的一段文字。
本书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讲述了麦哲伦和其船队的环球航行,话说公元1519年9月19日,星期一,在西班牙塞维利亚的圣路卡·德巴拉梅达港口,人声嘈杂。作为16世纪最伟大的航海家,年近40的船队指挥官麦哲伦正在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即将出海的船队——这5艘帆船中最大的是“圣安东尼奥”号,排水量也只有120吨。与21年前哥伦布第三次横跨大西洋所率领的那支船队相比,这些由14世纪的独木船与阿拉伯独桅帆船改装而成的商船破损不堪——但在麦哲伦眼里,这是他的全部希望和梦想所在,他亲自检查每一条木板和绳子,叫人用新的木板替换所有的腐坏木板,监督船员安装好新的横桅索和结实的亚麻帆。

检查完船体,他又开始检查航行两年所需的食物储备——当然他从未想过这次航行会耗时三年,自己也会有去无回——他从一艘船走到另一艘船,首先清点全部265名船员所需的生活储备物资---2183公担饼干,将近3吨的腌猪肉,200桶凤尾鱼,984桶干酪,250串大葱,100串洋葱,5402磅蜂蜜,大约700桶葡萄酒……;此外还有成千上万张渔网、鱼叉、鱼钩,以及航海所用的天体观测仪、沙漏以及指南针,铁制和石制的炮弹,大量的长矛、长钉、盾牌、头盔和护胸甲(这些装备是在靠岸时应对可能的危险)。另外,还有40车木材、沥青、柏油、蜂蜡和麻絮、船索等,这些在船只损坏时能派上用场;还有镜子、铃铛、剪刀……
塞维利亚港口的官员们嘲笑他的货物清单中有这么多花哨的物品,而当枢密院对官员发现麦哲伦的货物单中有如此多的物品,包括1000多把镜子,50把剪刀以及2万个口哨等小物品时,对是否支持这次探险犹豫不决了。于是麦哲伦不得不一遍遍解释说,在与一个陌生的民族建立友好关系时可能会遇到各种困难,他在东方国家的经历告诉他,这些花哨的小物品能会让他们更容易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当然之后的经历证实麦哲伦是对的。

看完这段文字,让人有了一些想说话的冲动。一段好的文字就像是一个由无数条棉线揉在一起的一个毛线团,只要你找到一个线头,就能拽出一条或长或短的线出来。
比如,从这段文字出发,我们可以谈谈创业。麦哲伦就堪比一个创业者。在本书里,麦哲伦作为一个创业者的轮廓更加清晰,我们可以完整地看到麦哲伦作为一个创业者所经历的完整路径:拥有一个想法,然后穷其一生去实现这个想法。
1. “创业”的种子

绝大多数创业者的创业都源于创始人早年的在心底埋下的一颗种子。麦哲伦1480年前后出生于葡萄牙北部波尔图的一个没落的骑士家庭。10岁时他的父亲将他送进王宫服役,后来担任王后的侍童。在那样一个恶棍和暴君横行的时代,少年时代的麦哲伦信仰英雄主义。他痴迷于亚瑟王的故事,他看过《圣杯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他疯狂地阅读了约翰·普兰诺·加宾尼和马可波罗的作品。前者于1245年向东出使到中亚的哈拉和林(蒙古帝国最初的首都,13世纪中叶世界的中心),后者游历了东方,于1296在狱中口述了在中国的经历。这个时候,环球航行的种子或许还没播种在麦哲伦的心里,但是无疑这颗种子日后成长的土壤已经开始慢慢形成。
2. “创业”前的经历
任何一个创业者的创业都不是起始于营业执照挂在墙上的那一天,在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其实他已经开始创业了。创业前的种种经历往往决定了创业者能否创业成功。离开宫廷后,麦哲伦被编入国家航海事务所,之后加入葡萄牙第一任驻印度总督阿尔梅达的远征队。先后跟随远征队到过东部非洲、印度、马六甲和莫桑比克。
麦哲伦在战斗中和表现出色,同时积累了丰富的航海经验——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以他名字命名的麦哲伦海峡非常狭窄,且曲折迂回,加上天气恶劣,船只很难通行。在他死后的许多年里,多支远征探险船队试图按他的航线航行,但是都失败了。要么船只失事,要么按原路返回。以至于人们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这么一条连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通道。直到将近60年后,另一位伟大的航海家佛朗西斯·德雷克率船队通过这个海峡,才宣告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在这段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直接对麦哲伦之后的“创业”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就是他在东南亚参与殖民战争时,在一次战斗中,麦哲伦凭着自己的勇敢,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自己的好友弗朗西斯科•谢兰,后来谢兰的船只在回家的路途中意外触礁,于是留在了马来的香料群岛。正是在谢兰写给麦哲伦的信里建议他走另外一条路到他那里去。毫无疑问,这时这条路在麦哲伦的脑海里已经具体到了从西边找到一条海峡穿过大西洋到达太平洋。

3. 寻找投资人
带着征服世界海洋的梦想回到葡萄牙后,麦哲伦带着自己的商业计划书开始寻找赞助人。他先是找到了本国的国王,也就是葡萄牙国王,结果在遭到一番冷嘲热讽后被断然拒绝。于是麦哲伦离开葡萄牙,来到了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寻找机会。塞维利亚的守卫官见到麦哲伦后,就像当年吕后的父亲在沛县见到当亭长的刘邦一样,觉得此人日后必成大事,于是不顾众人反对,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麦哲伦。之后在岳父的鼎力相助下,麦哲伦见到了西班牙国王,并最终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和大力资助。
4. 大时代
每个人的发展都受制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所谓“时势造英雄”。葡萄牙自亨利王子开始,开始了航海探险,并在短短几十年间,使传统的农业国葡萄牙一跃成为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而它的邻居西班牙也不甘示弱, 随着哥伦布的扬帆启程,西班牙也由此踏上了海上强国之路。在巨大的贪婪面前,地球似乎显得太小了。每当葡萄牙人宣布一块地方归属自己之后不久,便发现西班牙人也尾随而来,反之亦然。于是争夺不可避免,双方在殖民地和海洋上冲突不断。于是在1493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葡萄牙国王约翰二世与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就瓜分世界一事进行磋商。
在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教皇划出一条连接南、北极的分界线。分界线以西属于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以东属于葡萄牙人的势力范围。这就是著名的"教皇子午线"。但双方都没有意识到地球是圆的,最终这两个国家的探险家们将会相遇。这样一来,摩鹿加群岛,也就是香料群岛,就成了灰色地带。葡萄牙占据这一群岛后,西班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而对麦哲伦来说,这成为他可以利用的机会,这就是他最终得以完成环球航行的大的时代背景。这种航海探险的热潮在当时麦哲伦所到的塞维利亚便可一窥端倪。当时的塞维利亚混乱但充满生机,尤其是在皇家贸易局内,整个大厅就如同今天北京中关村的创业咖啡馆一样,挤满了探险家、领航员和经验丰富的水手,每个人都拿着地图和航海计划,一边寻找伙伴,一边寻找投资。
再比如,从这段文字出发,我们还可以谈谈梦想的保质期,以及为了实现梦想,我们愿意付出什么?
首先我们要问一下,梦想是什么呢?
胡兰成晚年客居日本,在回忆起在浙江嵊县胡村老家的童年生活时,曾写过一段文字,是这样说的: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地瓜,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 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 声鸣应过十二州
这种在采茶掘地瓜时,起身抬头望见天际白云连山;这种身在小山村,却想到山外既是绍兴,再过去就是杭州上海;这种心里总有一样满满的却说不出来的东西,我们姑且可以称为梦想。
麦哲伦的梦想保质期有多长呢?
如果从麦哲伦少年时代阅读马可波罗等人的传记作品开始计算,到年近40岁才付诸实施,可以说麦哲伦为了这一天等了差不多30年。而在此之前,迪亚士已经发现了好望角;哥伦布经过四次远航,开辟了横渡大西洋到美洲的通路;达伽马成为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航海路线的第一人;巴尔博亚在翻越南美洲的达连山脉后,成为第一个发现太平洋的欧洲人。而就在这一系列激动人心的事件发生时,麦哲伦还在默默无闻地为葡萄牙国王在国外开拓殖民地。

在那个时代,麦哲伦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伊拉斯谟才是;麦哲伦也不是最具有天赋的人,达芬奇才是。但麦哲伦成为了儿时就渴望成为的人物---时代最伟大的英雄。对于大多数16世纪的欧洲人来说,他环游世界的梦想是不可思议的。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背离了自己的祖国,出海前就已经背负了叛国的罪名。航行开始后,他要三番两次地面对着船上西班牙贵族军官的不信任,和接二连三的背叛。

在拉普拉塔河口,这个本来麦哲伦认定是海峡入口的地方,在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探寻后,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海湾。我们不难想象麦哲伦此时心中的极度失望,但他只能保持沉默,因为如果那几位西班牙船长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会用手铐铐住他,把他关进船队的禁闭室,送回西班牙。紧接着,西班牙军官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政变,麦哲伦冷静地处理了叛变,处决了一人,流放了两人。而当他最终找到梦寐以求的海峡时,麦哲伦又迎来了新的背叛——“圣安东尼奥”号的叛逃。这几乎是致命的一击,因为“圣安东尼奥”号上承载了大部分的供给品。而当船队终于驶入浩瀚的太平洋后,看似风平浪静的洋面背后却潜藏着更大的危机:食物很快被吃完,船员开始吃锯末、老鼠、皮革,最后一个船员接一个船员开始被饿死扔进太平洋……所以每个创业者都要想想,自己愿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什么?以及如果这个梦想一直无法实现,你能坚守多长时间?
最后我我们想老生常谈——梦想是什么?有一个美国电影《大鱼》(Big Fish),影片最后,主人公化作一条大鱼,游向碧波深处。我想,梦想之于某些人,就像一条在陆地上生活的鱼所毕生追求的那条江河、那片大海吧。
但是我最想说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一个我们看不清的大时代里。
醉心于航海的麦哲伦对正在欧洲同时发生的其他所有事件了解多少,永远不得而知。也许很少,因为他对政治一直不怎么感兴趣。而作为一名天主教徒,尽管他随时愿意为捍卫自己的宗教而献出生命,但是当路德在沃尔姆斯捍卫自己的立场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用拉丁语要求路德收回之前诋毁教皇和教廷的言论和作品,路德用德语回答说:“这就是我的立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说完之后便扬长而去——麦哲伦还在太平洋上飘荡,他甚至至死都不知道基督教世界正在发生的分裂。

王国维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三句写道:“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就我们一般人来讲,我们都缺乏一个上帝的视角来俯瞰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和所有时代的人一样,我们每天要时刻面对现实,而现实往往是慌张忙乱的,各种重要的、琐碎的、深刻的、愚昧的事物交织在一起。就在头发灰白的麦哲伦像一位手拿算盘的账房先生,事无巨细地在船上检查着一条条凤尾鱼、一棵棵大葱、一头头大蒜的时候,一个麦哲伦同时代的人,如果能“偶开天眼觑红尘”,俯瞰当时的欧洲,他能看到什么呢?
他会看到,在罗马,米开朗基罗已经完成《摩西》和《创世纪》,正在为他的偶像但丁写一首十四行诗;年轻的提香刚刚完成威尼斯文艺复兴风格中最伟大的经典之作《圣母升天》;拉斐尔为利奥十世和他的红衣主教团所画的肖像上的颜料尚未风干。
还有的人则刚刚过世不久:
67的达芬奇刚刚死于法国的一座城堡中,新坟封土未干;
60岁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被称为“最后的骑士”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死于疾病;
富格尔金融帝国的缔造者、富格尔家族的富二代雅各布·富格尔虽然已时日不多,但还在拼命挣钱。据估计,他的财富达到了203万2652金币。
16世纪初欧洲人文主义运动主要代表人物伊拉斯谟正陶醉于他第三本著作《熟悉日用语》的成功中。在他的激励下,讽刺戏剧在剧院中很受欢迎。
而当时读者最少的作品是哥白尼的《小注释》和教皇博尔吉亚为葡萄牙和西班牙划分势力范围的通谕。
西班牙和法国正在摩拳擦掌,准备为争夺意大利北部发动一场战争。

而所有国王都忽视了一场影响更为深远的运动:宗教改革,尽管此时距离马丁·路德在教堂大门张贴“九十五条论纲”——现在普遍被认为是新教的宗教改革运动之始——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他正在起草一封《致德意志基督教贵族公开信》,号召德意志贵族反对罗马教会。
身处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无法完全了解自己所处时代正在发生的事件,也不能洞悉这些事件将对未来产生的影响。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比如让我们回到1000年前的北宋。大约在公元1000年左右,当一个叫范宽的人正游走于终南山间,观摩写生,将千沟万壑尽收胸臆时,沉浮于宦海的晏殊在朝廷上上了一天班后,可能正在自家的小花园散步;当范仲淹在边疆率兵抵抗西夏的李元昊时,一名汝窑的工匠可能正在焦虑不安地等着烧制的瓷器出窑。晏殊和范仲淹彼此相识,但可能他们都不知道范宽是谁,更不用说那个无名的汝窑工匠;这名汝窑的工匠可能在坊间听得最多是柳永的词,或许听闻过范仲淹这个人,但范宽和晏殊是谁恐怕他就不知道了,他一辈子可能都在围着那几口官窑打转转。

1000年后,当一件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经过34口叫价,最终以2.0786亿港元成交时,一个满怀心事的年轻人可能随口说出了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当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作为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数年展出一次时,范仲淹在战场上写出的“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可能正在情场上纾解着一个失意的恋人。
也许有些人会说,这是因为在古代,由于千山万壑、千江万流,阻碍了人员的往来、信息的流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所处的时代,由于有了便捷的交通工具和随时在线的网络——现在每天有几万架飞机飞往全球各地,Google让人足不出户搜索到任何想要的信息,Facebook通过六度空间理论可以让人联系到任何想联系的人,Twitter可以让人随时感知地球的脉搏——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发生了。但就像我们在之前节目说到过的,在我们这个时代,阻隔人与人的将不再是阶级、地位或者财富,而是人们对事物的认知。而这些认知所造成的割裂将远大于那些有形的高山和江河。
当18世纪60年代英国人瓦特改良的蒸汽机发出第一次汽笛轰鸣时,当时不会有人意识到这台小小的机器将开启伟大的工业革命,并影响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今天,我们所处的时代同样处于这样一个节点,另外一种完全不同于工业革命的“汽笛声”已经响起。我们每个人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些地方正在隆起,有些地方正在下陷;有些边界正在融合,有些边界正在分裂。但我们每个人就像一只高铁上的蚂蚁,我们无法感觉到我们正身处一趟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最后借用鲍勃·艾伦的一句歌词结束我们今天的节目:
You know what's happening here,
but you don't know what it is.
(这里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但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 本文版权归 豆友127969772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