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顿的一天(上)
德累斯顿的第一印象是宽阔明朗。因为那个漂亮的火车站。虽然,在接下去的旅行里,我看了好多好多同样漂亮明朗的火车站。
接下来的印象是有点失望。举着旅馆地址,无数路人投来鼓励的眼光,告诉我和我妈:直走直走直走,快到了,真的不远。还有,这个地图送给你们,免费,不要钱。
走过一条宽阔笔直的商业街,再走过一条更宽阔笔直的商业街。第无数个好心的行人告诉我快到了。我和我妈都快要怀疑人生了:怎么一点苗头没有?真的快到了?不如停下来吧!幸好停了下来,我们仔细看了眼前这个大广场,没有很多人,地面是古老的碎石柱,与其说是“铺”的,不如说是“拼”的。啊这个广场,拖着行李箱会很难走·······我正犯愁,妈妈指了指对面:是的,我们的旅馆,终于到了。
紧紧跟随的第三印象是尴尬:旅馆是由一所老楼改建的。为了维持原有规格,没有开设大门,接待处在楼上。好不容易把我自己、我自己的行李、我妈、我妈的行李都整到电梯口了,面对电梯楼层一头雾水:“接待处,是0?是1?难道是2?”
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到的接待处,只记得接待处的姑娘很热情地指给我看茨温格宫和森帕歌剧院的走法,并一再强调:“很近!不要打车!记得!现在歌剧院没开,到售票处买哦!售票处有点不好找,有点像咖啡厅!不过你找到歌剧院就差不多了!到了再问问!茨温格宫?就在歌剧院隔壁!没错,茨温格宫的入口就在歌剧院售票处隔壁。”
由于酒店必须过了下午三点才能入住,所以,善良的我妈妈不得不陪我买票,逛茨温格宫与宫廷博物馆了。
一切顺利,买了歌剧《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票,价格称得上低廉,座位却不错。兴致勃勃地带着老妈到了茨温格宫,发现······竟然免费!真是喜出望外,还和在门口的“管乐高阶爱好者合奏团”(不仅仅是街头艺人了!)跳了舞。之后,看到“西斯廷圣母”的宣传画,乐呵呵地合照一张:本次“奥匈帝国之旅”的重头可就是这啊!很好!终于要看到了!
话说,根据我的旅行经验,欲看名画,先看周边。许多博物馆本身就是优美的古建筑,比如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紧挨着古朴的旧宫广场,比如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位于玛利亚泰瑞莎广场内,本来就是霍夫堡宫的一部分。何况,茨温格宫之美,无需多言:宫墙仿佛历经沧桑却满怀温馨的慈母,而花园与广场,就是慈母怀里的爱子。还没有进入花园,就被拱门与拱门顶端的装饰所吸引。没有辉煌或者华丽的天顶画,拱门处处精雕细琢,壁龛里镶嵌了栩栩如生的女神像,似乎低声吟唱她们的名字,她们就能翩翩起舞。拱顶更是雕刻得像一朵花,可是这朵花如此宏大,如此勇猛,注定要跳出手机镜头,尽情舞蹈,尽情开放。我只能仰视,让这朵花开在我眼里,再慢慢开到我心里。
进入花园,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拱门正中央,“镶嵌”着一匹体格强健的铜奔马;向前方看,则一只黄金滚边且通体碧绿大皇冠,傲立于出口拱门之上。连接了奔马与皇冠的,除了拱门,更是宫墙。从外面看是宫墙,从里边看,是回廊,也是大多数二层,局部加盖第三层的皇家住宅。我走到近处仔细观察这宫墙:几乎由同样大小的石块构成,有些乳白,有些洁白,有些乌黑。宫墙上,最不缺乏的就是雕塑了:有些是天使,有些是圣人,有些是花草,线条流畅,比例合宜,处处展示着能工巧匠的心血。宫墙的墙头,严密地分布着雕塑,神灵们,有些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玩乐或者打斗;有些带着波浪或者兰草,悠闲地俯瞰庭院里的人们。有些没有同伴,孤独却平静地仰望天空。也正是这些雕塑,给宫墙带来了母性的芬芳,把庭院和游人都当作淘气的孩子来宠爱。恰好并没有很多人登上回廊赏景,回廊,也就平添了威严与肃穆。
登上宫墙,正打算耗费一天时间,把茨温格宫的历代名家画廊好好参观学习一番,却得到了“星期一,闭馆”的消息。我哭笑不得,暗暗感叹:在门口和宣传画合影时,心想这只是“序曲”吧,接下来要进去看本尊的。没想到,序曲竟成了终曲。名画如美人,总该是有架子的。吾等也只好叹无缘了。可是名画又不总如美人。与美人的相会是电光石火,一生一次。名画,不论多远,只要有心,做好行程安排,总能看到。我该乐观豁达些。这么一想,倒也可以开开心心地陪妈妈看看茨温格宫的花园与宫廷建筑本身,顺便聊聊天,讲讲古。
妈妈很喜欢摄影,我也很喜欢当模特。我借用深深的回廊,富有光影变化的穹顶,拍了不少可用于社交场合的照片,不禁自嘲:“幸好我是个不好好做攻略的懒人,不然我去看画老妈你又不爱看,只好在外面发呆。我也拍不到这么多好照片了。哈哈哈。历代皇家画廊不开,没想到还真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
宫墙顶处处珍重芳姿,重门深锁。难得看到一家开着门的,原来是个咖啡店!我大喜过望,一瞬间,仿佛胃也空了,精神也差了,急需吃吃喝喝补充血糖了。
就是在这里,我一边吃冰淇淋酸奶咖啡,德累斯顿式焖肉(对于一个饿鬼来说,味道真的不坏),一边讲了我的德累斯顿情怀。
初次听说这颗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是因为鼎鼎大名的“德累斯顿广播交响乐团”。
从向往变成 情怀,是因为小说《丹麦女孩》,讲世界上第一例变性人的故事。一开始是画家埃恩那的男主,是在德累斯顿完成的变性手术。在那之前,他与夫人格雷塔遭到驱逐,原因是他异装。后来,他终于决定接受变性手术。前往德累斯顿的列车到了,他孤单地踏上旅程。他不想让格雷塔劳累,也不想让她承受非议;手术,胜败生死未卜,注定无比痛苦,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怀疑。可是,回头?他还是想成为女性,响应内心的呼唤,那个从小就有的呼唤。抵达德累斯顿的时候是冬天,阴风怒号,远远就能听到易北河浊浪排空。埃恩那满心悲凉,恨不得跳进易北河一了百了。他坐在河边,看着天色暗淡。明明是阴天,明明是傍晚,他却看到仿佛有阳光,给乌云画好了从黑到灰到白的无数层次,这复杂的层次,也幻化为色彩,引人深思。“这是天赐的好画啊!”他站起来,朝医院走去。所以他后来的名字叫莉莉艾伯尔、莉莉是百合花,因为他肌肤苍白又雀斑。艾伯尔来自易北河,因为他是在易北河畔重新获得了生命。
说到这个震撼人心的爱情与生命的故事,说到莉莉在易北河畔获得的生命,我都有点想哭。我放眼望去,德累斯顿处处塔楼耸立,镶金边,翡翠屋顶,俄罗斯式的洋葱头,梵蒂冈式的大圆顶,乡村小木屋的模样,基督教的十字架与东正教的十字架······仿佛都能找到。远近高低不同,精致、奢华、朴素、宏达、小巧·····亦有不同。与其说是竞技,不如说是一首同时令人欢乐无穷与悲苦欲绝的歌,在天空回荡,在每个游人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情怀。
似乎从中世纪起,欧洲的城市就争相建造塔楼以耀武扬威。德累斯顿当时,和,现在,都是一座千塔之城。这让人肃然起敬。要知道,二战时期,德累斯顿,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惨遭轰炸。出于非军事目的,惨遭轰炸,两天两夜。我不知道战后,德累斯顿人民,是以怎样的执着,复兴了他们的塔楼,宫殿,教堂。我能够从书本读到的,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废墟里进行考古发掘,尽可能多地找到原有建筑的残体;他们在劫后的图书资料里,细心查阅原有建筑的体量和气质;他们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搜寻新材料并与旧材料进行比对,以求风格吻合。我很难想象的是,战后的德累斯顿处于极度的贫穷,战后的德国处处百废待兴,由于德国是二战的发起国,德国一边勇敢地反省,一边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也就是说,德累斯顿的重建,很大程度上是在经费奇缺的条件下完成的。我更难以想象,那时候的普通市民,是以怎样的理想主义,出钱出力,更鼓励之家有才华有体力的孩子们投入到浩大的重建工程里。我一想起来就要落泪的是,那时候可能设施并不好,可有命苦的人们死于工地事故?我还记得,当我离开德累斯顿的时候,和的士司机表达了我对于这座城市的心疼与赞美的时候,他调皮地笑了笑,说:“Ah,but we did it.”
在离开的路上,我想,在我们谴责战争的罪恶的时候,在我们质问下旨轰炸德累斯顿何许人也的时候,在我们在“千塔之城”逸兴湍飞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应该向无名牺牲者致敬和致哀的时候。的确,没有他们就没有德累斯顿。德累斯顿,我想我会再来。不只是为了观赏西斯廷圣母,不只是为了再听听森帕歌剧院的天籁,也不完全是为了看看这座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诠释得很到位的城市。
我只是想深深地向为复元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奉献心血与生命的人们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