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本书罪》系列之三
日记
“6月3日，这是躲不过去的事情了，无论我在这所学校里躲在哪里也是没用的，他们还是会找到我。”
老佟说：“我要去现场看看。”
于是刑侦组组长老荆带他去了市二中操场边的男生厕所。偏僻简单的厕所，水泥地面，白墙绿漆，原本还算洁净的一切变得异常地狼藉，血肉迸溅得满墙都是，细碎的骨茬在瓷砖地面上，踩在鞋子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汗毛直树。
“下巴完全被砸碎了，被发现的时候是昏的，地上一滩血。”老荆小心地迈过地上用粉笔圈出来的印记。
然后他们去了教室。老佟从走廊的玻璃窥视着室内，普通的黑板，整齐的课桌，身着校服的同学，专心授课的老师。和其它学校没有不同，除了这里是男校，除此以外没有不同。他们站在三楼的露台准备抽支烟，然后下课铃响了，他们没听到预计中的喧闹，青春期少年过剩的精力所释放出来的噪音，一切反而很安静。
“不对，”老佟说，“原本不是这样的。”即便是号称江城最严厉校风的男校，也不应该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气氛吧。
老荆给老佟递上一根香烟，他们都站在露台上点烟。老荆是江城警察局刑侦组组长，是老佟的徒弟，正当壮年，破案经验也还算丰富。这次他想到请老警官出马，也是因为老佟在半年前提供了少女欺诈案的新思路，让他觉得这老警官有非同一般的破案能力。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说：“叔叔好，”有点羞怯但是却坚持，“这里禁止吸烟。”
老佟转头，看到一个瘦削的少年，抽条的时期，异常地青涩。他看他们两人都没有反应，就重复了一遍。“这里禁止吸烟。”
老佟回过神来，忙笑着将烟丢下踩灭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他说：“抱歉啊，小同学，我们没有注意到，以后不会再犯了。”也许是他们两人都是便服的原因，少年才有胆量来制止吧。
“校规是很严的，如果有教导老师查到烟蒂，可能会有同学被纠察的，您们也不希望有人蒙受不白之冤吧，请把烟蒂捡起来丢掉吧。”
狡猾的小鬼，老佟想，着实难对付呢。他和老荆对视了一下，他发现老荆也不禁撇了一下嘴，老大不情愿地被少年要求着捡起了烟蒂。
“谢谢叔叔们。”他礼貌地道谢，转身要走。
“小同学，等等。”老佟叫住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您请问吧。”
“大家在课间的时候都做什么？”
“准备下一节课。”少年觉得这问题很怪异。
“大家不出来操场或者露台，比如这里，活动一下吗？”
“时间很短，除非有内急吧。”他很认真地回答到。
“洗手间除了有内急的时候用，还有什么用处吗？”老佟突然抛出一个更加怪异的问题。
少年怔住了。恰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少年短促地说了声失陪，跑回了教室。
老荆也狐疑地看向他。
老佟瞪回去：“用途很多吧，至少可以是凶案现场”。
“也许我们应该找校长聊聊。”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鼻直口阔，反复强调这绝对不是他学校里的学生会做出来的事情。“我们学校以道德教育为本，我从来教育我的学生‘天下兴亡，我的责任’，不是‘匹夫有责’，而是‘我的责任’。我们学校每年三千多学生，开除的有两、三百人，我们是非常严格地在要求学生，所以留下的孩子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学校没有清扫工，没有大师傅，一切必要工种都是学生自己去做的，学校实行学长制，三年级的带一年级的。全校集合只需要3分钟，学生见老师七米外要敬礼。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一个教室很脏，我问‘怎么回事？’，如果有个学生说‘报告老师，32号同学值日，他没有打扫卫生，’那么这个学生是要挨揍的。在我的学校，我的学生会说‘老师，对不起，这是我的责任’。”
老佟和老荆碰了一鼻子灰地从校长室出来，不过他们在一点上和校方达成共识，为了学校的正常运行，暂时向同学们隐瞒这次的伤害事件，警方的侦查也采用潜入的方式，避免打草惊蛇。因为老佟和老荆都觉得这个案件是学校里的人作案不会错。但冥冥中老佟也有一种更不详的预感，他们这么做无异于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仍留在羊圈里。
老佟在学校里折腾了一天，天色渐暗时他回了家。沈冰在家里烧好了菜等他，第一筷子还没有夹下去。沈冰问“有线索吗？”
“鉴定科根据现场的痕迹判断了——”
“是少年。”
他放下了筷子，“想说什么？”
“给我多点信息吧。”
“我能先吃完饭吗？”
“先吃饭，先吃饭，你有可能会错过让事件迅速破解的关键几分钟。”沈冰将唯一的手掌覆在老佟的手臂上，他手臂上的皮肤也长了老年斑。
“好吧。”他把这一天看到的都和她说了。“有什么意见？”
“我喜欢你的那个问题，关于洗手间的。”
老佟咦了一声。沈冰继续说：“洗手间里可以做很多事情。”
“嗯？”老佟又拿起了筷子。
“当然。男校，青春期，学长制，压抑的校风，偏僻位置的男生厕所。你能想到什么？”
“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过去读书。”他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
“鸡*奸啊，傻子。”
老佟马上被噎住了，一口气没喘来，继而强烈地咳嗽了起来。
“当然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你去调查这个学校的鸡奸行为，我敢肯定有至少一半的男生都曾经参与过。”
“你是指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同性恋，同性恋是一种性取向，虽然巧的是在早期不太开放的社会风气下，同性恋人群选择卫生间作为一个交际或者解决性欲的场所，但是很多性学调查都指出，男同性恋者的性行为中肛*交所占的比例是相对低的，远比人们想象的要低。而我说的是鸡*奸，完全不同。”
“你是说那个学校的男生中有强迫的性交。”
“我想是的。”她点点头，把冷掉的米饭往老佟面前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盯着她说道：“那么案件的动机。”
“动机，依据现有的信息我很难推断，但是从你提供给我的所有线索，”她顿了一下，“我推断行凶者肯定处在难以纾解的困境。和我说说那个受害者吧，他醒了吗？”
“我离开警局的时候听说孩子还在抢救，没有醒过来。这个男生没有特别，平时属于没什么主意的那种，在班里也有朋友，唯一比较出格的一次就是在班里传谣。”
“什么？”沈冰突然问。
“谣言，有关男生卖春的谣言。”老佟说。
“具体点？”她继续问。
老佟感觉到了沈冰的警觉，他继续说：“他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班里传播有男生卖春的谣言，更指向班里一个品行很好的男生，证据是每个周末，男生都会被一辆车接走，但是后来老师出来平息了这无稽之谈，男生的家境很好，周末接送的都是家里的车。”
沈冰沉默了。就在同时手机响了起来，老佟的脸色在接听的瞬间就变了，他的手因为激动颤抖了起来，很快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沈冰看着他，没等他说出口，就问道：“又有新的受害者？”老佟点了一下头。
“你要去看看吗？”她问他，看着还没怎么动过的一桌饭菜。
“是的，叫我现在就过去。”
“也许你不必如此尽心，有些男孩子是注定没有办法顺利活到成年的。”她突然说起了宽慰的话，与其说是宽慰，不如更带上了旁观者的冷漠。
“6月11日，他们做的事情变本加厉，不知道我还要忍耐多久。”
“来了。”老荆对老佟点点头。
此时的老佟在惊愕之余，更是心怀内疚，因为是他和老荆决定把第一起事件隐藏的，让狼继续留在羊圈里，这是他们和校方共同决定的，而这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了。
“也许会有第三位，甚至第四位受害者，我们要抓紧。”老荆占用了学校里的一间会议室做指挥总部，老佟到的时候他们正围拢在一起开会，“现在这个连环伤人案件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事件一旦公布，问题有两方面，混在学生中的嫌犯极有可能趁乱逃离警方的监控，让侦讯更难进行，另一方面，家长一定会问责警方办事不利。但我们不能分散精力，必须全力破案，现在大家开始分头工作吧。”
刑警们纷纷走出了会议室，老佟在老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我猜想，这连续两起伤害案件的手法大概是相似的吧。”
老荆点点头。把现场的照片摆在桌子上推给他看。第二起案件的现场也是校舍里一处偏僻的男生厕所，和第一起如出一辙，也是男生的下巴被砸得稀烂，伤害者没有碰致命的后脑，而是砸烂了那张嘴。老佟看到现场照片，没吃什么食物的胃却翻搅了起来。
老荆敲打着桌子自问道：“什么样的仇恨，能让男孩子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你没想过把男校、学长制、卫生间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想想？”老佟把之前沈冰强调的字眼重新提起。
“啊？”老荆苦思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啊，老佟！”
“这种事是比普通肉体上的欺凌更能损毁一个人吧。”
“没错，”老荆点头应和着，“不堪凌虐的施暴者和咎由自取的受害者，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双方啊。”
老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想那孩子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吧。”
就在此时，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用力地撞开了，一个少年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两个老警察同时警觉地站起来。只听到少年大声地哀求道：“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保护我，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少年健硕的体格和混乱的情绪，让他们感觉事情蹊跷。他们让他坐下。
此时的男校正处在混乱之中，听闻了伤害案件的学生家长纷纷来学校要求带走孩子，负责解释工作的警察和负责安排离校工作的老师都忙得焦头烂额。以前自成格局的森严压抑的气氛被这一场人声鼎沸的混乱，冲击得荡然无存。
“你说你需要保护，也要给我们相应的解释。”他们三个坐在会议室里，学校中唯一安定的一角，老荆和少年分别坐在长桌的两端，一个冷峻，一个焦急。老佟坐在侧面仔细观察着少年，他那渗满了汗水的脸上有一种浮夸的表情。
“因为，因为我们知道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老荆严厉地问道。
“他向成年男人卖春的事情。”这个叫杨竖的少年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的老师不是早就澄清这件事情了吗？你们三个就是传播谣言的人吗？”
“这不是谣言，”少年更激动了起来，“我们有证据。”
“你们有什么证据？”
“大家都被他蒙蔽了，一副优等生的嘴脸，其实在做龌龊的勾当。每次那个男人送他，我敢打包票，那绝对不是他父亲，那种关系过于亲密，那个男人的手就游荡在他的腰间或者屁股上，虽然他每次都把车停在离学校大门有段距离的地方，但这些我们都看见了。”
“但也许你们看错了。”老荆说，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叔叔，我拜托你们，”少年几乎恳求了起来，“一定要抓他啊，你们快点去抓他吧。”
“他叫什么名字？”
“秦君，你们再不抓他，他就要从你们的眼皮底下遛走了。”
老荆避开少年给手下打电话，注意一个叫秦君的男生是否已经离校，回答是肯定的，就在三分钟前，孩子的父亲已经把孩子接走了。
“去追，那孩子不能走，马上把他带回来，另外派人查一下他放在学校里的私人物品，看看有没有线索。”
老佟看着老荆，他和他一样眉头紧锁着，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嫌犯。而面前的少年避重就轻的陈述，也让他们感觉不舒服。他想老荆接下来应该会选择单刀直入地讯问。
果然，他说：“杨竖同学，比起卖春，听说你们学校里有更加恶劣的鸡奸行为，你了解吗？”关于鸡奸的推测，是老佟刚刚提示给老荆的。
少年的身体一震，向椅子的深方避去，然后他矢口否认：“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反应同时震惊了这两个老警察。没错，这一点也被证实了，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那两个受害者都是你的好朋友吧，案件发生的那两个卫生间，也是你们这些男生在课余聚集的地方吧，你们在那里偷偷吸烟，还做些什么呢？”老荆严厉地问道。
杨竖表现得更加惊慌。
“其实，你现在不告诉我也无所谓，警员正在调取那两个卫生间的监视器的视频资料，你们做过的事情，大家很快就知道了。”
“不可能，那两个卫生间连烟感报警器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他突然住嘴，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得太多了。
“你们研究过？”老荆脸上露出了笑意，“那两个卫生间是学校监视器的死角吗？”
“不，我不知道，叔叔，”他狡猾地做最后一击，“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有一位年轻的刑警走入会议室对着老荆的耳朵说了什么。老荆马上起身离开了那里，十几分钟后，他出现在老佟面前。少年被带走了。紧接着房间里聚集起这次案件的相关警员，似乎事件又有了进展，大家的表情都分外凝重。老荆落座后，一个警员走上前去向大家报告最新的情况。
“嫌疑人已经初步锁定了，”他往白板上贴了一张照片，“秦君，16岁，江城人，是市二中高二年级学生，其父秦满文是江城制药的董事，家境殷实，父母在其3岁时离异，之后秦君一直和父亲一起生活。”老佟这时抬头看那张照片，非常眼熟的感觉，他猛然想起，这就是那天在露台上有礼有节地制止他们二人吸烟的少年。
“我们在搜查他放在学校的物品时发现了凶器，”他张贴了一个棒球棍的照片，“和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他行凶的企图。日记的影印件马上就发到大家手里。之前嫌疑人被接回了家里，我们没能在半路上截住，目前有警察在监视他在家里的情况。”
“马上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老荆站了起来，走到大家面前，开始部署警力。
证据摆在老佟面前，他拿着那本日记的影印件读了起来。日记是从最近一个月开始的。
少年写道：“他们站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对我吹口哨，用讽刺的口吻问我‘周末过得如何？’‘你那男人是怎么款待你的？’，然后莫名其妙地哄笑，我没有必要理会他们，那些卖春的谣言已经不证自破，他们为什么还会穷追不舍？”再过几天，他写道：“他们拦住我，三个人挡住了我能走的所有方向。他们问我‘和你做一次要多少钱？’。”老佟把日记合上了，不忍卒读，想都能想到，他们最终对他做了什么，沈冰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暴力的发生，所以当少年写下“一定要让他们一个一个付出代价”，一切都已经是注定的。
“6月25日，我想他们一个一个一定要付出代价。”
杨竖无疑是那三个男孩子中最坏的一个，根据秦君的日记真正实施了性侵犯的也只有他，为什么他没有首先针对他下手呢？老佟望向屏幕，屏幕显示着警局中审讯室里的秦君，另一个屏幕上显示另一间审讯室里的杨竖。
行凶少年被捕是在两天前，而这个实施性侵的少年从他冲入会议室之后就被警方控制了。虽然审讯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老佟觉得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结束在一片无力的空茫中，结束在少年无法挽回的凶残中。他决定回家，沈冰看到他时什么也没说。
老佟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沈冰拒绝了。她说：“这个事件里有我最反感的内容，我不想听。”
几个月后，老佟请老荆到家里吃饭，席间又聊起了这起案件。最终两个少年都被判刑了，这不出意料。那本凶行日记严密记录了两个少年的伤害行为，作为呈堂证供起了关键的作用。
老荆在席间透露，他已经逐渐习惯向自己的前辈和他那年青的残疾妻子聊聊已经结了的案子，在他们审讯秦君的最初几天完全没有进展，即便凶器被摆在他面前，一干物证俱全，他也始终一口咬定，人不是他伤的。同时秦君的父亲也一直在为孩子疏通关系，对警方施加压力，最终警察为了口供对少年动粗了，即便软硬兼施，少年仍然死不认罪。后来，他们决定让杨竖和秦君见面，当时杨竖早已经乖乖供认，老荆设计让杨竖在秦君面前重复自己的供认，逼秦君就范。
行凶的少年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嘴角和脸上都是伤，他们打了他，虽然仅仅为了恐吓，还是在他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青色的淤血。警员要求杨竖供认他对秦君的性侵犯，越多细节越好，毫无疑问是为了将他逼至痛苦崩溃的边缘。少年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杨竖每供认一句，少年就被要求确认。他的伤口就这样被层层揭开，鲜血直流。后来他恳求结束，恳求停止折磨他，他抱紧自己抽噎着。他的痛苦和无助都是那么真实，但是他仍然不认罪。
少年们被独自留在房间里，秦君走到一个角落，蹲坐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良久，杨竖走了过去，以一种意图和解的姿态牵了一下他的衣角。骇人的一幕出现了，秦君跳了起来，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扼住杨竖粗壮的脖子，并且拼尽全力将他扑倒，压在身下，制止他的反抗。全体警员都冲了进去，将他们拉开，秦君就这样被武力镇压了，杨竖没什么事儿，只是惊魂不定地傻在了原地。
老荆说：“那个场面太惨，瘦弱的少年被几个强壮的警员扭住臂膀，跪在地上，头上流着血，眼睛里面都是绝望。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这个少年被彻底地毁坏了，被所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包括我们在内的强权毁坏了。”
“后来呢？”沈冰问道，她和他们保持着一个冷静的距离。
“你不是不感兴趣吗？”老佟问她。
“是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些超出我估计的事情。”
“是什么？”老荆问。
“你先说说后来，他认罪的事。”
“对，后来他就认罪了，我想是因为再也承受不了这些痛苦了吧，心如死灰地供认了他的那两起伤害案件，后来就一直默默地流泪，一句话都没再说过。说实在的，我当时心也碎了，这孩子太惨了。”
“你们这样做有点过了。”老佟心里激起了对老荆极大的不满。
“你个笨蛋。”沈冰突然插嘴说，声音大得把这两个警察都吓了一跳。老佟先醒悟过来，尴尬地问道：“媳妇？我又哪里错了？”
“你们完全忽视了一个很关键的线索啊！”
“什么线索？”
“卖春的线索啊！”
老荆有点想不明白，问道：“你是说这个案子除了夹杂着伤人和性侵，还有卖春行为吗？”
老佟笑着对老荆说：“你看吧，她又要开始她那种神经兮兮的推理了。”
“什么叫神经兮兮的推理，我这是基于事实证据的推理啊。”
请讲，老佟打了个手势。
“与其说是卖春，不如说是被人误会为卖春的行为。”
“你是说杨竖他们编造出来的欺负秦君的谣言——”老荆突然沉默了。
“是事实也说不定啊。”沈冰说出了完全超出预期的话。“我最先开始也觉得这个事情就是小孩子闹别扭一样，一个欺负一个，一个又欺负回去，暴力升级罢了。后来听老荆你今天说的那些审讯时的情景，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了。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不堪欺凌的施暴者和咎由自取的受害者，你们更倾向于怜悯哪一个？”
老佟刚要张嘴，被沈冰一个手势制止了，她继续说：“很明确，事情发展到最后，你们都同情的是那个施暴者，如果我没猜错，法庭也对他轻判了吧。”
老荆点点头，表示她估计的没错。
她笑了，“这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地聪明呢，在那个男风盛行的学校里其实也是如鱼得水吧。”
“你这是在胡扯什么啊？”
“记录凶行的日记根本就是编造的吧。”沈冰接着说，“日记，这么不可靠的东西怎么能作为证据呢？那个少女写的要挟信就已经是前车之鉴了，你们这次仍然没有长进啊！”
他们两个老警察被一个少妇训得一头雾水，更是被一个少年弄得晕头转向。
就在此时，沈冰更抛出了最重磅的炸弹：“事情的起因，应该是秦君和他父亲不伦的关系正好被不良少年们撞见吧。”
“什么？”
“所以我说，你们有没有好好研究证词啊，杨竖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男人的手在男孩子的腰间和臀部，这么恶心的形容竟然没有刺激到你们的神经吗？不良少年们看到这个，都会觉得奇怪啊，你们就这么麻木吗？”
“所以？”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少年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封口啊，这在作案方式上太明显了，他攻击的是他们的嘴啊，他不是记恨他们把他强暴了，而是记恨他们险些就要把他和父亲不伦的关系昭示在众人面前吧。”
“为了封口做这些未免太恶劣了吧。”老荆傻傻地接茬道。
“当然了，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啊，他原本是要用身体笼络他们的，装做躲闪和畏惧的样子，反而会激起不良少年狩猎的兴趣和施虐的快感吧，他的目的就是要和他们做啊。但是杨竖也不傻，他一定是在和他发生关系后，也惊诧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少年木讷的身体，而是一副耽于淫乐敏感的身体，而进一步地认定他卖春的事吧。”
“看到的加感觉到的，让杨竖确信无疑，谣言也甚嚣尘上，到了老师要出面澄清的地步，再去深究，少年和父亲的关系就要暴露了。”
“极端的伤害行为是在这种情势下发生的，而不是被鸡*奸后的复仇啊！他留下杨竖和他对峙，一方面是为了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博取同情，另一方面是为了做实他作案的动机是复仇，而不是封口，你们正好给他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演出条件，他那副被侮辱被损毁的样子欺骗了你们所有人啊！”
“你怎么会觉得——”老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荆则频频摇头，“没有办法纠正了，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咱们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即便有证据，伤害也已经造成了。”
沈冰叹了口气，将轮椅摇出了他们的视线。
“6月3日，这是躲不过去的事情了，无论我在这所学校里躲在哪里也是没用的，他们还是会找到我。”
老佟说：“我要去现场看看。”
于是刑侦组组长老荆带他去了市二中操场边的男生厕所。偏僻简单的厕所，水泥地面，白墙绿漆，原本还算洁净的一切变得异常地狼藉，血肉迸溅得满墙都是，细碎的骨茬在瓷砖地面上，踩在鞋子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汗毛直树。
“下巴完全被砸碎了，被发现的时候是昏的，地上一滩血。”老荆小心地迈过地上用粉笔圈出来的印记。
然后他们去了教室。老佟从走廊的玻璃窥视着室内，普通的黑板，整齐的课桌，身着校服的同学，专心授课的老师。和其它学校没有不同，除了这里是男校，除此以外没有不同。他们站在三楼的露台准备抽支烟，然后下课铃响了，他们没听到预计中的喧闹，青春期少年过剩的精力所释放出来的噪音，一切反而很安静。
“不对，”老佟说，“原本不是这样的。”即便是号称江城最严厉校风的男校，也不应该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气氛吧。
老荆给老佟递上一根香烟，他们都站在露台上点烟。老荆是江城警察局刑侦组组长，是老佟的徒弟，正当壮年，破案经验也还算丰富。这次他想到请老警官出马，也是因为老佟在半年前提供了少女欺诈案的新思路，让他觉得这老警官有非同一般的破案能力。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说：“叔叔好，”有点羞怯但是却坚持，“这里禁止吸烟。”
老佟转头，看到一个瘦削的少年，抽条的时期，异常地青涩。他看他们两人都没有反应，就重复了一遍。“这里禁止吸烟。”
老佟回过神来，忙笑着将烟丢下踩灭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他说：“抱歉啊，小同学，我们没有注意到，以后不会再犯了。”也许是他们两人都是便服的原因，少年才有胆量来制止吧。
“校规是很严的，如果有教导老师查到烟蒂，可能会有同学被纠察的，您们也不希望有人蒙受不白之冤吧，请把烟蒂捡起来丢掉吧。”
狡猾的小鬼，老佟想，着实难对付呢。他和老荆对视了一下，他发现老荆也不禁撇了一下嘴，老大不情愿地被少年要求着捡起了烟蒂。
“谢谢叔叔们。”他礼貌地道谢，转身要走。
“小同学，等等。”老佟叫住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您请问吧。”
“大家在课间的时候都做什么？”
“准备下一节课。”少年觉得这问题很怪异。
“大家不出来操场或者露台，比如这里，活动一下吗？”
“时间很短，除非有内急吧。”他很认真地回答到。
“洗手间除了有内急的时候用，还有什么用处吗？”老佟突然抛出一个更加怪异的问题。
少年怔住了。恰在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少年短促地说了声失陪，跑回了教室。
老荆也狐疑地看向他。
老佟瞪回去：“用途很多吧，至少可以是凶案现场”。
“也许我们应该找校长聊聊。”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鼻直口阔，反复强调这绝对不是他学校里的学生会做出来的事情。“我们学校以道德教育为本，我从来教育我的学生‘天下兴亡，我的责任’，不是‘匹夫有责’，而是‘我的责任’。我们学校每年三千多学生，开除的有两、三百人，我们是非常严格地在要求学生，所以留下的孩子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学校没有清扫工，没有大师傅，一切必要工种都是学生自己去做的，学校实行学长制，三年级的带一年级的。全校集合只需要3分钟，学生见老师七米外要敬礼。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一个教室很脏，我问‘怎么回事？’，如果有个学生说‘报告老师，32号同学值日，他没有打扫卫生，’那么这个学生是要挨揍的。在我的学校，我的学生会说‘老师，对不起，这是我的责任’。”
老佟和老荆碰了一鼻子灰地从校长室出来，不过他们在一点上和校方达成共识，为了学校的正常运行，暂时向同学们隐瞒这次的伤害事件，警方的侦查也采用潜入的方式，避免打草惊蛇。因为老佟和老荆都觉得这个案件是学校里的人作案不会错。但冥冥中老佟也有一种更不详的预感，他们这么做无异于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仍留在羊圈里。
老佟在学校里折腾了一天，天色渐暗时他回了家。沈冰在家里烧好了菜等他，第一筷子还没有夹下去。沈冰问“有线索吗？”
“鉴定科根据现场的痕迹判断了——”
“是少年。”
他放下了筷子，“想说什么？”
“给我多点信息吧。”
“我能先吃完饭吗？”
“先吃饭，先吃饭，你有可能会错过让事件迅速破解的关键几分钟。”沈冰将唯一的手掌覆在老佟的手臂上，他手臂上的皮肤也长了老年斑。
“好吧。”他把这一天看到的都和她说了。“有什么意见？”
“我喜欢你的那个问题，关于洗手间的。”
老佟咦了一声。沈冰继续说：“洗手间里可以做很多事情。”
“嗯？”老佟又拿起了筷子。
“当然。男校，青春期，学长制，压抑的校风，偏僻位置的男生厕所。你能想到什么？”
“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过去读书。”他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
“鸡*奸啊，傻子。”
老佟马上被噎住了，一口气没喘来，继而强烈地咳嗽了起来。
“当然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你去调查这个学校的鸡奸行为，我敢肯定有至少一半的男生都曾经参与过。”
“你是指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同性恋，同性恋是一种性取向，虽然巧的是在早期不太开放的社会风气下，同性恋人群选择卫生间作为一个交际或者解决性欲的场所，但是很多性学调查都指出，男同性恋者的性行为中肛*交所占的比例是相对低的，远比人们想象的要低。而我说的是鸡*奸，完全不同。”
“你是说那个学校的男生中有强迫的性交。”
“我想是的。”她点点头，把冷掉的米饭往老佟面前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盯着她说道：“那么案件的动机。”
“动机，依据现有的信息我很难推断，但是从你提供给我的所有线索，”她顿了一下，“我推断行凶者肯定处在难以纾解的困境。和我说说那个受害者吧，他醒了吗？”
“我离开警局的时候听说孩子还在抢救，没有醒过来。这个男生没有特别，平时属于没什么主意的那种，在班里也有朋友，唯一比较出格的一次就是在班里传谣。”
“什么？”沈冰突然问。
“谣言，有关男生卖春的谣言。”老佟说。
“具体点？”她继续问。
老佟感觉到了沈冰的警觉，他继续说：“他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班里传播有男生卖春的谣言，更指向班里一个品行很好的男生，证据是每个周末，男生都会被一辆车接走，但是后来老师出来平息了这无稽之谈，男生的家境很好，周末接送的都是家里的车。”
沈冰沉默了。就在同时手机响了起来，老佟的脸色在接听的瞬间就变了，他的手因为激动颤抖了起来，很快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沈冰看着他，没等他说出口，就问道：“又有新的受害者？”老佟点了一下头。
“你要去看看吗？”她问他，看着还没怎么动过的一桌饭菜。
“是的，叫我现在就过去。”
“也许你不必如此尽心，有些男孩子是注定没有办法顺利活到成年的。”她突然说起了宽慰的话，与其说是宽慰，不如更带上了旁观者的冷漠。
“6月11日，他们做的事情变本加厉，不知道我还要忍耐多久。”
“来了。”老荆对老佟点点头。
此时的老佟在惊愕之余，更是心怀内疚，因为是他和老荆决定把第一起事件隐藏的，让狼继续留在羊圈里，这是他们和校方共同决定的，而这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了。
“也许会有第三位，甚至第四位受害者，我们要抓紧。”老荆占用了学校里的一间会议室做指挥总部，老佟到的时候他们正围拢在一起开会，“现在这个连环伤人案件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事件一旦公布，问题有两方面，混在学生中的嫌犯极有可能趁乱逃离警方的监控，让侦讯更难进行，另一方面，家长一定会问责警方办事不利。但我们不能分散精力，必须全力破案，现在大家开始分头工作吧。”
刑警们纷纷走出了会议室，老佟在老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我猜想，这连续两起伤害案件的手法大概是相似的吧。”
老荆点点头。把现场的照片摆在桌子上推给他看。第二起案件的现场也是校舍里一处偏僻的男生厕所，和第一起如出一辙，也是男生的下巴被砸得稀烂，伤害者没有碰致命的后脑，而是砸烂了那张嘴。老佟看到现场照片，没吃什么食物的胃却翻搅了起来。
老荆敲打着桌子自问道：“什么样的仇恨，能让男孩子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你没想过把男校、学长制、卫生间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想想？”老佟把之前沈冰强调的字眼重新提起。
“啊？”老荆苦思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啊，老佟！”
“这种事是比普通肉体上的欺凌更能损毁一个人吧。”
“没错，”老荆点头应和着，“不堪凌虐的施暴者和咎由自取的受害者，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双方啊。”
老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想那孩子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难言的苦衷吧。”
就在此时，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用力地撞开了，一个少年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两个老警察同时警觉地站起来。只听到少年大声地哀求道：“警察叔叔，你们一定要保护我，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少年健硕的体格和混乱的情绪，让他们感觉事情蹊跷。他们让他坐下。
此时的男校正处在混乱之中，听闻了伤害案件的学生家长纷纷来学校要求带走孩子，负责解释工作的警察和负责安排离校工作的老师都忙得焦头烂额。以前自成格局的森严压抑的气氛被这一场人声鼎沸的混乱，冲击得荡然无存。
“你说你需要保护，也要给我们相应的解释。”他们三个坐在会议室里，学校中唯一安定的一角，老荆和少年分别坐在长桌的两端，一个冷峻，一个焦急。老佟坐在侧面仔细观察着少年，他那渗满了汗水的脸上有一种浮夸的表情。
“因为，因为我们知道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老荆严厉地问道。
“他向成年男人卖春的事情。”这个叫杨竖的少年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的老师不是早就澄清这件事情了吗？你们三个就是传播谣言的人吗？”
“这不是谣言，”少年更激动了起来，“我们有证据。”
“你们有什么证据？”
“大家都被他蒙蔽了，一副优等生的嘴脸，其实在做龌龊的勾当。每次那个男人送他，我敢打包票，那绝对不是他父亲，那种关系过于亲密，那个男人的手就游荡在他的腰间或者屁股上，虽然他每次都把车停在离学校大门有段距离的地方，但这些我们都看见了。”
“但也许你们看错了。”老荆说，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叔叔，我拜托你们，”少年几乎恳求了起来，“一定要抓他啊，你们快点去抓他吧。”
“他叫什么名字？”
“秦君，你们再不抓他，他就要从你们的眼皮底下遛走了。”
老荆避开少年给手下打电话，注意一个叫秦君的男生是否已经离校，回答是肯定的，就在三分钟前，孩子的父亲已经把孩子接走了。
“去追，那孩子不能走，马上把他带回来，另外派人查一下他放在学校里的私人物品，看看有没有线索。”
老佟看着老荆，他和他一样眉头紧锁着，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嫌犯。而面前的少年避重就轻的陈述，也让他们感觉不舒服。他想老荆接下来应该会选择单刀直入地讯问。
果然，他说：“杨竖同学，比起卖春，听说你们学校里有更加恶劣的鸡奸行为，你了解吗？”关于鸡奸的推测，是老佟刚刚提示给老荆的。
少年的身体一震，向椅子的深方避去，然后他矢口否认：“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反应同时震惊了这两个老警察。没错，这一点也被证实了，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那两个受害者都是你的好朋友吧，案件发生的那两个卫生间，也是你们这些男生在课余聚集的地方吧，你们在那里偷偷吸烟，还做些什么呢？”老荆严厉地问道。
杨竖表现得更加惊慌。
“其实，你现在不告诉我也无所谓，警员正在调取那两个卫生间的监视器的视频资料，你们做过的事情，大家很快就知道了。”
“不可能，那两个卫生间连烟感报警器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他突然住嘴，发现自己情急之下说得太多了。
“你们研究过？”老荆脸上露出了笑意，“那两个卫生间是学校监视器的死角吗？”
“不，我不知道，叔叔，”他狡猾地做最后一击，“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有一位年轻的刑警走入会议室对着老荆的耳朵说了什么。老荆马上起身离开了那里，十几分钟后，他出现在老佟面前。少年被带走了。紧接着房间里聚集起这次案件的相关警员，似乎事件又有了进展，大家的表情都分外凝重。老荆落座后，一个警员走上前去向大家报告最新的情况。
“嫌疑人已经初步锁定了，”他往白板上贴了一张照片，“秦君，16岁，江城人，是市二中高二年级学生，其父秦满文是江城制药的董事，家境殷实，父母在其3岁时离异，之后秦君一直和父亲一起生活。”老佟这时抬头看那张照片，非常眼熟的感觉，他猛然想起，这就是那天在露台上有礼有节地制止他们二人吸烟的少年。
“我们在搜查他放在学校的物品时发现了凶器，”他张贴了一个棒球棍的照片，“和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他行凶的企图。日记的影印件马上就发到大家手里。之前嫌疑人被接回了家里，我们没能在半路上截住，目前有警察在监视他在家里的情况。”
“马上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老荆站了起来，走到大家面前，开始部署警力。
证据摆在老佟面前，他拿着那本日记的影印件读了起来。日记是从最近一个月开始的。
少年写道：“他们站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对我吹口哨，用讽刺的口吻问我‘周末过得如何？’‘你那男人是怎么款待你的？’，然后莫名其妙地哄笑，我没有必要理会他们，那些卖春的谣言已经不证自破，他们为什么还会穷追不舍？”再过几天，他写道：“他们拦住我，三个人挡住了我能走的所有方向。他们问我‘和你做一次要多少钱？’。”老佟把日记合上了，不忍卒读，想都能想到，他们最终对他做了什么，沈冰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暴力的发生，所以当少年写下“一定要让他们一个一个付出代价”，一切都已经是注定的。
“6月25日，我想他们一个一个一定要付出代价。”
杨竖无疑是那三个男孩子中最坏的一个，根据秦君的日记真正实施了性侵犯的也只有他，为什么他没有首先针对他下手呢？老佟望向屏幕，屏幕显示着警局中审讯室里的秦君，另一个屏幕上显示另一间审讯室里的杨竖。
行凶少年被捕是在两天前，而这个实施性侵的少年从他冲入会议室之后就被警方控制了。虽然审讯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老佟觉得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结束在一片无力的空茫中，结束在少年无法挽回的凶残中。他决定回家，沈冰看到他时什么也没说。
老佟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沈冰拒绝了。她说：“这个事件里有我最反感的内容，我不想听。”
几个月后，老佟请老荆到家里吃饭，席间又聊起了这起案件。最终两个少年都被判刑了，这不出意料。那本凶行日记严密记录了两个少年的伤害行为，作为呈堂证供起了关键的作用。
老荆在席间透露，他已经逐渐习惯向自己的前辈和他那年青的残疾妻子聊聊已经结了的案子，在他们审讯秦君的最初几天完全没有进展，即便凶器被摆在他面前，一干物证俱全，他也始终一口咬定，人不是他伤的。同时秦君的父亲也一直在为孩子疏通关系，对警方施加压力，最终警察为了口供对少年动粗了，即便软硬兼施，少年仍然死不认罪。后来，他们决定让杨竖和秦君见面，当时杨竖早已经乖乖供认，老荆设计让杨竖在秦君面前重复自己的供认，逼秦君就范。
行凶的少年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嘴角和脸上都是伤，他们打了他，虽然仅仅为了恐吓，还是在他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青色的淤血。警员要求杨竖供认他对秦君的性侵犯，越多细节越好，毫无疑问是为了将他逼至痛苦崩溃的边缘。少年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杨竖每供认一句，少年就被要求确认。他的伤口就这样被层层揭开，鲜血直流。后来他恳求结束，恳求停止折磨他，他抱紧自己抽噎着。他的痛苦和无助都是那么真实，但是他仍然不认罪。
少年们被独自留在房间里，秦君走到一个角落，蹲坐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良久，杨竖走了过去，以一种意图和解的姿态牵了一下他的衣角。骇人的一幕出现了，秦君跳了起来，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扼住杨竖粗壮的脖子，并且拼尽全力将他扑倒，压在身下，制止他的反抗。全体警员都冲了进去，将他们拉开，秦君就这样被武力镇压了，杨竖没什么事儿，只是惊魂不定地傻在了原地。
老荆说：“那个场面太惨，瘦弱的少年被几个强壮的警员扭住臂膀，跪在地上，头上流着血，眼睛里面都是绝望。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这个少年被彻底地毁坏了，被所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包括我们在内的强权毁坏了。”
“后来呢？”沈冰问道，她和他们保持着一个冷静的距离。
“你不是不感兴趣吗？”老佟问她。
“是不感兴趣，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些超出我估计的事情。”
“是什么？”老荆问。
“你先说说后来，他认罪的事。”
“对，后来他就认罪了，我想是因为再也承受不了这些痛苦了吧，心如死灰地供认了他的那两起伤害案件，后来就一直默默地流泪，一句话都没再说过。说实在的，我当时心也碎了，这孩子太惨了。”
“你们这样做有点过了。”老佟心里激起了对老荆极大的不满。
“你个笨蛋。”沈冰突然插嘴说，声音大得把这两个警察都吓了一跳。老佟先醒悟过来，尴尬地问道：“媳妇？我又哪里错了？”
“你们完全忽视了一个很关键的线索啊！”
“什么线索？”
“卖春的线索啊！”
老荆有点想不明白，问道：“你是说这个案子除了夹杂着伤人和性侵，还有卖春行为吗？”
老佟笑着对老荆说：“你看吧，她又要开始她那种神经兮兮的推理了。”
“什么叫神经兮兮的推理，我这是基于事实证据的推理啊。”
请讲，老佟打了个手势。
“与其说是卖春，不如说是被人误会为卖春的行为。”
“你是说杨竖他们编造出来的欺负秦君的谣言——”老荆突然沉默了。
“是事实也说不定啊。”沈冰说出了完全超出预期的话。“我最先开始也觉得这个事情就是小孩子闹别扭一样，一个欺负一个，一个又欺负回去，暴力升级罢了。后来听老荆你今天说的那些审讯时的情景，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了。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不堪欺凌的施暴者和咎由自取的受害者，你们更倾向于怜悯哪一个？”
老佟刚要张嘴，被沈冰一个手势制止了，她继续说：“很明确，事情发展到最后，你们都同情的是那个施暴者，如果我没猜错，法庭也对他轻判了吧。”
老荆点点头，表示她估计的没错。
她笑了，“这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地聪明呢，在那个男风盛行的学校里其实也是如鱼得水吧。”
“你这是在胡扯什么啊？”
“记录凶行的日记根本就是编造的吧。”沈冰接着说，“日记，这么不可靠的东西怎么能作为证据呢？那个少女写的要挟信就已经是前车之鉴了，你们这次仍然没有长进啊！”
他们两个老警察被一个少妇训得一头雾水，更是被一个少年弄得晕头转向。
就在此时，沈冰更抛出了最重磅的炸弹：“事情的起因，应该是秦君和他父亲不伦的关系正好被不良少年们撞见吧。”
“什么？”
“所以我说，你们有没有好好研究证词啊，杨竖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男人的手在男孩子的腰间和臀部，这么恶心的形容竟然没有刺激到你们的神经吗？不良少年们看到这个，都会觉得奇怪啊，你们就这么麻木吗？”
“所以？”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少年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封口啊，这在作案方式上太明显了，他攻击的是他们的嘴啊，他不是记恨他们把他强暴了，而是记恨他们险些就要把他和父亲不伦的关系昭示在众人面前吧。”
“为了封口做这些未免太恶劣了吧。”老荆傻傻地接茬道。
“当然了，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啊，他原本是要用身体笼络他们的，装做躲闪和畏惧的样子，反而会激起不良少年狩猎的兴趣和施虐的快感吧，他的目的就是要和他们做啊。但是杨竖也不傻，他一定是在和他发生关系后，也惊诧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少年木讷的身体，而是一副耽于淫乐敏感的身体，而进一步地认定他卖春的事吧。”
“看到的加感觉到的，让杨竖确信无疑，谣言也甚嚣尘上，到了老师要出面澄清的地步，再去深究，少年和父亲的关系就要暴露了。”
“极端的伤害行为是在这种情势下发生的，而不是被鸡*奸后的复仇啊！他留下杨竖和他对峙，一方面是为了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博取同情，另一方面是为了做实他作案的动机是复仇，而不是封口，你们正好给他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演出条件，他那副被侮辱被损毁的样子欺骗了你们所有人啊！”
“你怎么会觉得——”老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荆则频频摇头，“没有办法纠正了，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咱们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即便有证据，伤害也已经造成了。”
沈冰叹了口气，将轮椅摇出了他们的视线。
